星期天，一大早，陸大柱就在自家屋裡掀起了風暴。
他把箱底壓得最平整的那件藍布褂子翻了出來，套上身，對著水缸裡晃蕩的人影左看右看。總覺得這身新衣裳穿在自己身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彆扭，最後又悻悻地脫下來，換上常穿的舊褂子。可看了一眼，又覺得太不當回事，隻好又把新褂子穿上。
來回折騰了三四趟，嶄新的衣角被他自己拽得皺巴巴的，更顯局促。
院子裡，陸二嬸在灶房門口探出頭，擦著手上的麵粉，看得直樂：“喲，今兒刮的什麼風？還知道拾掇自個兒了？這是要去李家啊？”
陸大柱的臉“唰”地紅到了脖子根，梗著脖子嘴硬：“去人家裡吃飯，總不能邋裡邋遢的！”
“那你倒是把領子翻好啊。”陸二嬸一指。
陸大柱低頭一看，領子果然一邊立著一邊塌著，他手忙腳亂地去扒拉，更顯笨拙。
他走到院子裡的水龍頭下，抓起那塊能搓掉一層皮的洗衣皂，把那雙長滿老繭、嵌著黑泥的手翻來覆去地搓。皂沫從白色搓成了灰色，又從灰色搓回白色，他用指甲去摳另一個指甲縫裡的頑固汙漬，直到手背皮膚泛起紅，再也看不見一絲雜色，才狠狠甩了甩水，覺得這雙手勉強能見人了。
到了李小翠家門口，陸大柱揣在兜裡的手心裡全是汗。他抬手想敲門，手舉到一半又縮了回去，反複幾次，才咬牙叩響了門板。
開門的是李小翠的娘，一見是他，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哎喲，大柱來了！快進來，快進來！”她一把拉住陸大柱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嘴裡不住地誇：“好小子，長得真結實！這身板，一看就是能扛事兒的！快坐，飯馬上好！”
飯菜很快端上了桌，正中央一盤紅燒肉，油汪汪的，肥瘦相間，香氣一個勁兒往鼻子裡鑽。
陸大柱拘謹地坐在板凳上，腰杆挺得筆直，兩隻剛洗乾淨的手擱在膝蓋上，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李小翠給他夾了一塊最大的五花肉，堆到他碗裡：“吃呀，愣著乾啥。嘗嘗我娘的手藝。”
陸大柱埋頭扒飯，嘴裡是肉香，心裡是甜的，覺得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兒。
吃了沒幾口，李小翠的娘忽然開口，語氣很隨意：“對了，大柱，聽人說你們作坊新來了個技術員？叫周正陽，還是個大學生，村裡人都說他可厲害了。”
陸大柱心裡“咯噔”一下，嚼著的那塊肉頓時沒了滋味。他喉結滾動，把肉硬咽下去，含糊地“嗯”了一聲。
李小翠的娘接著說道：“要不說呢，現在就興文化人，有知識，懂技術，那才叫真本事！大柱啊，你在作坊裡，可得跟人家周技術員多學學，多親近親近。”
“我也在學！”陸大柱有點急了，手裡的筷子往碗沿上一磕，聲音都大了幾分，
“晚丫頭成立了個研發小組，我也在裡頭！”
“哦？”李小翠來了興趣，手肘支在桌上，托著腮幫子看他，“那你們都研究啥？你在裡頭負責乾啥？”
“就……就研究那個果乾。”陸大柱憋紅了臉，他想說自己負責“定性”，負責用“文火”鎖住山楂最醇的香味，可這些詞到了嘴邊，又覺得空落落的，怎麼聽都比不上周正陽那些“熱風循環”“精確數據”來得實在。他腦子裡亂糟糟的，憋了半天，才悶聲悶氣地擠出一句：“我……我負責看火候，還有……搬搬東西。”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泄氣，腦袋也垂了下去。
李小翠眼裡的光閃了閃，沒接話。她換了個問題，直直看著他：“大柱，我問你，要是作坊裡碰上個難題，比如一台機器壞了，光靠力氣解決不了，非得動腦筋想辦法的時候，你會怎麼辦？”
這個問題，讓陸大柱腦子裡嗡的一聲。
他會怎麼辦？他能怎麼辦？他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晚丫頭，找亦川哥，或者……去找周正陽。他張了張嘴，所有想辯解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僵。
李小翠看出了他的窘迫，沒再追問。她話鋒一轉，語氣裡帶著點愁：“說起機器，我們廣播站那台老播音機也出毛病了，聲音忽大忽小，還老是嗡嗡響。那家夥死沉死沉的，挪都挪不動，想找人修都費勁。”
陸大柱一直緊繃的後背猛地挺直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幾乎是搶著開口：“我能搬！多沉的機器我都能搬動！我幫你把它搬到鎮上去修！”
李小翠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開了口。
“不用你啦。”
她攪了攪碗裡的湯，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
“我跟你們作坊的周技術員提了一嘴，他說他對那些老機器的電路還挺熟的，答應了下午過來幫我看看。”
陸大柱整個人都僵住了。
周正陽！又是周正陽！
他不僅腦子活，懂技術，現在連李小翠的播音機都要去修了。
陸大柱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比他扛過的任何一口鐵鍋都要沉重。
他忽然明白了。這頓飯，這些話，還有那台壞了的播音機，這不是閒聊，這是一道考題。李小翠在考他，考他除了這一身傻力氣，到底還有什麼。
而那個叫周正陽的，就是另一個答案。
這頓飯後頭吃了些什麼，他一點滋味都沒嘗出來。渾渾噩噩地告辭，出了李家大門，外頭的太陽照在身上，他卻覺得身上發冷。
他沒回家，一個人悶著頭在村裡的小路上走，腳下的石子被他踢得亂飛。他心裡堵著一團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難受。他承認周正陽有本事，可他陸大柱也不是個廢物！
他猛地停住腳。
下午？周正陽下午就去修？
一個念頭從那團亂麻似的思緒裡鑽了出來。他要去看看。他倒要親眼看看，那個大學生是怎麼憑著一張嘴和幾根筆，把那鐵疙瘩給弄響的。
他不是去搗亂，也不是去認輸。
他就是不服氣。他想去瞧瞧，自己跟那文化人，到底差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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