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地麵平整光滑，幾排嶄新的紅磚瓦房在八月烈日底下，晃得人眼花。跟旁邊低矮破舊的老作坊一比，這新廠房挺拔又氣派，嶄新得不像這個窮山溝裡該有的東西。
廠房大門口扯著一道紅布橫幅，是江晚親手寫的：金鳳凰食品廠竣工典禮。
地上鋪滿了厚厚一層紅色的鞭炮碎屑，空氣裡混著一股火藥特有的甜腥味。全村老少都來了，換上了壓箱底的體麵衣裳，一個個臉上喜氣洋洋，比過年還熱鬨。村裡的二柱子甚至翻出了不知多少年前的中山裝，領口的扣子扣得死緊，熱得脖子都紅了，腰杆卻挺得像要戳破天。
陸亦川也穿著那件的確良襯衫，可這回他一點不覺得冷，渾身的血都是熱的。他跟江晚並排站在廠門口，不停地跟來道賀的客人握手，手心都握出了汗。
省城商貿集團的王主任來了，縣裡管工業的劉副主任也來了。劉副主任握著陸亦川的手直搖晃，臉上的笑容熱切無比：“小陸同誌，你們這是給我們縣裡長臉了！是標杆，是榜樣啊！”
正說著，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卷著塵土，穩穩停在門口。車門一開，下來一個肩膀上扛著星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步子沉穩，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陸亦川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那人徑直朝他走過來，蒲扇大的巴掌結結實實拍在他肩膀上，力道沉得讓他身子都晃了一下。
“好小子，脫了軍裝，換個戰場，照樣給老子乾得有聲有色！”
一股熱氣從陸亦川的脖子根“轟”地一下竄上臉頰，他腰杆下意識地挺得更直，嘴唇動了動，想喊一聲“老首長”，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最後隻憋出一個僵硬的軍禮。
老領導哈哈大笑，又重重拍了拍他：“行了，現在是企業家了，彆搞部隊那套。”
剛才還圍著陸亦川的劉副主任，臉上的笑容瞬間熱切了十倍，連忙伸出雙手迎上去：“首長好，首長好！歡迎首長蒞臨指導工作！”
老領導隻是淡淡地點了下頭，目光越過他，落在了江晚身上。
王主任跟在後頭，看著這氣派的廠房，看著黑壓壓的人頭，再看看被縣領導和部隊首長圍在中間的陸亦川和江晚，心裡最後那點關於“聯合品牌”的疑慮，徹底煙消雲散。他湊到江晚旁邊，壓低了聲音：“江同誌，我今天算是徹底明白你那天說的‘故事’是什麼意思了。你們這哪是賣東西，分明是在種人心。”
周圍的村民看得眼睛都直了，竊竊私語聲頓時響成一片。
“我的天，那是多大的官？縣裡的劉副主任都跟個小雞崽子似的。”
“你沒聽見？喊亦川‘小子’，喊自己‘老子’，那關係能一般？”
周正陽和陸大柱領著陸昭那批小學徒，都換上了嶄新的藍色工裝。他們站在油光鋥亮的新機器旁邊，一個個胸脯挺得老高，周正陽激動得鏡片後麵全是霧氣，陸大柱咧著嘴，露出一口黃牙，笑得像個孩子。
吉時一到，江晚走上臨時搭的台子。她沒拿稿子，手裡隻有一個鐵皮喇叭，聲音傳得又遠又清楚。
“各位鄉親，各位領導，各位朋友，今天，咱們‘金鳳凰’的窩，算是搭好了。”
底下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來。
“客套話我不多說。這個廠子，不是我江晚的，也不是陸亦川的。”她把喇叭口轉向了人群，“它是大柱哥帶著人，一磚一瓦，一身臭汗壘起來的；是正陽哥熬紅了眼睛，一遍遍試出來的；是咱們柳樹灣的叔伯嬸子，用自己坡地上最金貴的山楂核桃喂出來的。這個廠子，它姓‘柳樹灣’！”
人群裡的陸大柱咧開嘴，抬手用力地抹了下眼角。周正陽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鏡，臉有點紅，可下巴卻抬得高高的。人群裡不知誰喊了一聲：“說得對！”
“所以，今天這個典禮，不是給我和亦川開的，是給咱們柳樹灣每一個人開的！”江晚提高了聲音，“往後，咱們就指望這個‘金鳳凰’，飛出咱們自己的好日子！”
話音剛落，底下爆發出山呼海嘯一樣的掌聲和叫好聲。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一邊使勁拍著巴掌，一邊悄悄拿袖子口抹眼睛。
陸大鬆一個人站在人群最後麵，他沒往前擠，隻是遠遠地看著。他看著台上從容鎮定的江晚，看著台下被眾人簇擁的侄子，又看到自己兒子陸昭穿著工裝，一臉驕傲地站在新機器旁。旁邊人的議論聲不大不小地飄進他耳朵裡：“你看人家亦川，再看看他那媳婦，真是能耐！”陸二叔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神情複雜，最後隻化成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剪彩的時候，江晚把村裡的老支書和陸大柱也請了上去。陸亦川、江晚、部隊老領導、王主任、老支書、陸大柱，六個人，一人一把剪刀。“哢嚓”一聲，紅綢應聲而落。
早已準備好的長掛鞭炮被瞬間點燃，劈裡啪啦的炸響聲震耳欲聾，響徹了整個柳樹灣的上空，久久不散。
典禮結束，人潮漸漸散去。
陸亦川送走最後一位客人，轉身回到廠裡時，天色已經擦黑。江晚正獨自站在一塵不染的新車間裡，手掌貼在一台嶄新的研磨機上。新漆和機油混雜的氣味很好聞，冰涼的金屬外殼，卻讓她覺得心裡滾燙。
陸亦川走到她身後，沒說話，也學著她的樣子，把手覆在機器上。兩隻手，就這麼並排放在那裡。
“我到現在還有點不信，這是咱們的廠子。”陸亦川的聲音有些啞。
“嗯，是咱們的。”江晚轉過頭，看著他，眼睛在暮色裡亮得驚人，“以後，會有更多咱們的東西。”
陸亦川看著她，也跟著笑了。
“接下來，就該讓它轉起來了。”
“對，”江晚說，“讓它轉起來，讓咱們柳樹灣，也跟著轉起來。”
車間外，夕陽把天空燒成一片燦爛的金色。新的廠房安靜地矗立在暮色裡，正積蓄著力量，準備在下一個黎明，發出第一聲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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