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仙!
就算不是凡人,修為也不能胡亂耗費。
更何況是太子這種從不修行的家夥,那股內力嚴格意義上就不能算是修為,濃鬱粗莽一如烈火,傳得也是毫無技巧,與自割骨肉無異。若是再這樣下去,太子應該不久就會吐血。
“你燙到我了,”塗山涉收回那道封傷的流光,不耐煩道,“不要隨隨便便給彆人渡修為。”
卻見太子抓起他的手說“燙到了就吹吹。”
吹得他指尖涼涼的,明明隻是氣流,卻讓塗山涉想到江潮和雨絲,確實挺舒服。
太子還故意抬眼看他,又說“不要隨隨便便對我發脾氣。”
塗山涉把那手收回背後“我沒有。”
太子聞言便笑了起來,也不知在笑什麼,塗山涉隻看到他眉眼彎彎。隨後大部隊就繞過了那處窄崖也穿過了那叢密鬆,曳曳火光打亂月色,兩人的馬兒自然已經分開,塗山涉伴在太子身側,看他嘴角笑意仍未消弭。
三萬楚軍完整地越過這座黑色的大山,逐層停步,由遠至近,齊齊停在兩人麵前,像條鐵鑄的河流。
塗山涉在隊伍中認出伍長景軫,他立著大刀,站在第一隊騎兵的前排。
也包括伍長景軫在內,包括那日與他在河中洗身的那群家夥,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其中有畏懼?困惑?不可思議?
他一個人單槍匹馬,怎能毫發未傷地殺死二十七條妖狼?
他們固然敬佩勇士,塗山涉卻判斷,此後不會有人再把自己親親熱熱地往河裡抬了。
再次側目,隻見太子的麵容也完全恢複了冷峻,他反手從自己背後的箭筒抽出一支紅羽長箭,沉而緩地交予塗山涉手中,又從腰後摘下虎符,拆成左右兩半,共同握於右手,高舉示眾。
隨後切金斷玉般開口
“諸公,先遣騎營解釧於此保我三萬弟兄平安過山,獨戰妖狼,一馬當先,誠有忠良為國之德,卓然英勇之才。今日,天地列祖在上,孤太子辛代行王事,冊解釧為霽侯,任左軍上將軍!”
塗山涉拉滿長弓,將紅羽箭射向正東方向的天空,任其穿月影而過,完成了楚人封侯的儀式。
這是他剛剛從景軫心中打聽到的。
戰畢回到郢都後,還有更為繁複的祭禮等著他,他死後甚至會被列入公族宗廟。
這也是從景軫那兒挖來的。
可惜等到他死的那天,不知這世上還有沒有楚國。
太子凝望他,鄭重依舊,將半邊虎符雙手交到他手中,接著說道“霽乃雨雲之意,望此多雨季節早日收雨成雲,望我楚軍早日告捷歸鄉!”
“收雨成雲,告捷歸鄉!”副將領頭舉劍。
“收雨成雲,告捷歸鄉!”三萬楚軍都聚起手中銅鐵。
層層重重的呼喊乃是萬千男兒的禱願,也是千年先祖的祝詞,那鐵河,響徹這山腳。
塗山涉垂眼看著手中銅底金紋的虎符,手腕上沉甸甸的,腦海中卻有些輕飄他是個將軍了,他完成了一個諾言。
他也記得自己化成小狐躍上太子肩頭時,那人說他像片雲彩。
他的靜默被浪潮衝湧。
“收雨成雲,告捷歸鄉!”他也跟著呼喊起來。
越過此山,便是漢中郡首平陽。
攻入秦地平日四散的義渠人此時大部分已經聚在此處,合力依傍平陽舊城。
那一仗打了三天三夜,從風雨如晦到雨霽天青,打得艱苦卓絕,卻也按部就班。
太子算清了每一步。楚軍大勝。
又一次斬草除根片甲不留,又一次血塗滿刃以命相搏,太子帶著肩後一支未拔的箭,將楚旗插上城樓,把義渠首領的頭顱掛在城門正中。
又是黎明時。
至此楚軍已替秦軍將後方敵軍清掃完畢,隻餘少量散兵遊將,失了盤踞之地,派出少量騎兵即可絞殺。
兵困馬乏之際,太子下令守城休養,不得強搶民用,不得對秦人處以私刑,又向五十裡外的鹹陽送去急書簡述戰果,商議會師事宜。
三萬鐵甲還剩九成左右,這一入城,不免引得人心惶惶。起初,那些城民還保持著被義渠人侵占時的畏懼,幾日過後發覺這支新來的軍隊當真從不搶掠隻是借住,他們便漸漸放下了戒心。
楚人隻有披堅執銳,才是楚軍。
楚軍卸了鐵甲,房前被秦人放上了黍米與蔬果。
太子獨住於城北郡府,塗山涉當了將軍,幾次軍會過後,自然還是能夠找到由頭拜訪。
不過他才不想被守門的兩個傻大個打量來打量去,也不想寫什麼申請文書。
所以他化作小狐躍上牆頭,輕輕鬆鬆就翻入了府中。
他在前庭看到城民送來府前卻被太子拒收的大小謝禮,數不清的酒壇,數不清的糧食,其中甚至還有幾籠雞鴨幾隻小羊,大概是放在門口阻礙交通,它們被收入府內,卻又蓋上麻布,分毫不動。
真是個正經小孩,塗山涉想。
他嗅到太子位於院落深處的最後一間房,亦有墨香竹香,大概是在研墨書簡,就在路過中門時搖身一變,一身青衣地朝裡走去。
遇上兩個婢女,被他笑笑就過去了。
遇上三個巡邏侍衛,被他用惑術蒙混過關。
遇上伍長景軫……
等等,遇上誰?
塗山涉氣息陡然一凜,雙眼也變為豎瞳。
那不是伍長景軫。
而是入秦以來時不時散發妖氣煩他一下的妖物,像他一樣,化成了人的樣子。
如今,離得如此之近了,塗山涉已然明了。
儘管那人大概調用了全身功法想要隱藏。
“出來吧,”塗山涉鬆鬆背起雙手,朝一棵巨桑走去,“狐王大駕光臨,何必如此鬼祟。”
跟著他走到樹影背後的牆角,塗山準也沒化回原本模樣。
“如此便好,”塗山準道,“若是出現陌生麵孔打草驚蛇,也是白白把事情變得棘手,你說呢弟弟?”
塗山涉用妖眼看著“景軫”的眼睛,道“找我何事。”
那副憨厚輪廓已經藏不住內裡的黑氣,塗山準笑道“自然是看我的寶貝弟弟把人殺得怎麼樣了。如今看來他還活著,活得很好。”
塗山涉歎氣“兩年期限,這就急了?”
塗山準也歎氣“不得不急,四處盛傳你動了凡心,難以完成此殺令,要陪這太子攻進青丘。為了讓那群狐子狐孫睡得著覺,我也得過來眼見為實啊。”
塗山涉道“可笑!”
他靠近塗山準麵前,冷冷逼視上去“那太子現在如何,狐王是親眼所見了?”
塗山準依舊那麼不陰不陽地微笑著“儼然一副情竇初開的樣子,一筆一畫全都是你,你為何還不動手?”
塗山涉抬手,扼著塗山準的咽喉把人抵在牆上,兩隻豎瞳也依舊目不轉睛“狐王還不了解我嗎?我殺人的時候,最討厭彆人來提醒我何時殺,怎麼殺,那會讓我想把多嘴的人也殺掉。”
他加重了手勁,不讓任何成調的聲音從那副嗓子裡發出,霧藍色的眼球轉為熔鐵般的赤色“第二討厭彆人不經我的允許就動我的東西,見我的人。”
直到塗山準麵色絳紫,氣帶血腥,他才稍稍鬆了虎口。
塗山準頗為狼狽地咳了幾聲,從袖口取出一隻小瓶送至塗山涉麵前“我當然了解你……”他斷續著說,“可是……青丘其他狐狸呢?塗山涉遲遲殺不死的人,他們全都想來試試,好以後搶你的生意。若是他們跑來此處,終日前來打擾‘你的人’,再殺一殺那三足金烏的軍隊……也不是我能管住的。”
“小允和小枝更是對你相當擔心,總想過來看看你究竟過得如何,又想為你辯護,日日卻被其他族人排擠為難,”他發愁般皺起眉頭,瑣瑣碎碎地念叨,“這該如何是好,我也不想再把她們丟回那地坑裡呀,這都過去多久了!你們都是大孩子了,都不叫我哥哥了。”
塗山涉眼底的赤紅驟然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