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你吃下這個,隻要如約便不會損耗身體,”塗山準的語氣稱得上和藹,“安了族人的心,我們大家都會好過一點。”
塗山涉垂下手。他該說什麼?
他早就看清了這終年不化的冰質瓶子裡裝的暗紅色粉末是什麼。
飛灰脫骨散。
此藥狐族僅有三瓶,也隻對狐狸起效,可用於死誓。服用之後,狐妖身上的妖寒就會逐日加重,若是三月之內沒有解藥,便會在三個月的最後一天冰凍而亡。
凍成的冰哪怕純陽烈火也化不開。
凍脆的皮肉稍稍一碰便碎成齏粉,灰飛煙滅;空餘一副白骨,是為脫骨。
修為深厚的話,元神或許能留下幾縷,卻要困於北海以北的八寒平原,永世忍受冰凍之苦,直到元神也被磨滅,最終成為那平原上一簇寂寂無名的雪。
而唯一可用的解藥就在青丘,千乘洞中狐神石雕口中。
三個月。
塗山涉沒想到,塗山準會這麼急。
也沒想到青丘的那群狐狸會這麼急。
可他也早就明白,全青丘不會用這種藥來算計自己的,也隻有塗山允和塗山枝而已。
“我喝。”他接過冰瓶。
隨後咬破手指滴血入瓶,暗紅液體化開暗紅粉末,被他一飲而儘。
妖怪的血很冷,那冰瓶未曾化掉分毫。
妖怪的血也很苦,苦到舌根,讓人忽然很想吃顆爛熟的李子。
原來狐族最狠的藥就是這種味道,塗山涉忍著全身騰起的辛辣劇痛,這樣想著。
不過如此。
“果然我塗山家沒有貪生怕死之徒,也沒有言而無信的弱者,”塗山準滿意道,“二弟,我等你回青丘複命。莫動凡心,莫猶莫疑,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皮囊快要兜不住那股得意妖氣,這就要化形走了。
“我也給狐王兩句忠告。”塗山涉調集全身真氣,又一次掐住他的脖子。
“管好你手下的東西,誰來把太子辛碰臟了,弄得我索然無味,我就先回青丘把你們殺乾淨,”他握著那截脖頸,虎口抵著咽喉左右磨碾,微微笑道,“也不必做無用功,他已經迷上了我,雖然和甘願為我而死還有一些距離,但輕易也不會傾心於彆的狐狸。”
他捏碎飛灰脫骨散的冰瓶,把那碎片儘數按入塗山準手中“再派誰來都沒用,太子辛是我的,隻有我能殺他。”
雖說這話裡有威嚇成分在,但塗山涉確實也是這樣想的。
那為什麼還要喝脫骨散?
有種預感他斷然不會對塗山準透露,卻不得不在心裡承認,時間拖得越久,自己的勝算越小。
他需要牢牢把握那一個時機,太子愛他愛到發狂,而他也頭腦清醒。
塗山涉發覺,自己竟然在害怕。
怕太子還能迷上彆人。
怕彆人拿去了淩霜。
怕在自己無法控製、無法阻止的情況下,彆人也能殺了太子。
喝下毒藥,他不在乎,兩年又如何,三月又如何?對他而言無非是早些動手。他確實該早些動手了。他隻想給塗山準以及青丘那群麻煩精吃顆定心丸,這場捕獵已經超出他預期太多,他不想讓任何人再來給自己橫生事端了。
可是,人的愛究竟是怎樣的?
是唯一的、誠實的、沒有怨恨的?
是永恒不變的,還是越變越濃的?
他要現在就去試試殺了太子嗎?
伍長告訴他說,愛要以真心換真心,可是從交換的最初他就走了捷徑。既然無心可換,那換回來的,又會是什麼?
他一向不是個幸運的妖怪。
心甘情願為他去死……
竟是這麼重的一句話。
直到塗山涉趕走那不速之客,走入後院也習慣了服藥後的痛楚,直到他看見太子挽起的袖子與提起的筆。
他都不願把這話再默念一遍。
太子又穿了便服,一身骨白錦袍,手下素白縑帛之上,也確實在畫他。
畫他有九條尾巴,背後是渚明宮裡的秋千。
見他進來,太子也沒有掩飾的意思,隻是抬眼衝他笑笑“青衣?許久不見。”
“想家了?”塗山涉坐上太子身側的蒲團。
“嗯。”太子擱下筆來,專心看著塗山涉,“秦王回信說前線義渠仍在負隅頑抗。今年是趕不上國祭了。”
塗山涉轉而問道“方才景軫來看過殿下?”
問得有些生硬,但也沒工夫潤色了。
“景軫?”
“微臣在府外遇到一人神似。”
“那你是看錯了,”太子靠上塗山涉的肩頭,就像是未曾多加思索那般自然,“這一上午進我房間的,隻有幾個婢女。”
塗山涉肩膀一僵。
婢女?那老東西也不是不能化成女人。
接著他才發覺自己已經草木皆兵到這種程度了。
卻忽覺耳垂一痛,是太子擰了他的耳朵,還瞪著他說“倒是你,不打招呼就闖進來,還這樣叫我。”
“這樣?”塗山涉回過神來。
“什麼殿下,微臣,聽得我心煩!”太子不撒手,眉頭也蹙了起來,“做了霽侯就擺起官架子了?還是全國怕我,全軍怕我,你也怕我?”
“我沒有。”塗山涉耳朵泛紅,眼角垂著,也很無辜。
這裡真的沒有彆人。
他才感覺到安全。
而太子見他這樣,又忍不住“撲哧”一聲,接著捧起他的雙頰,緩緩靠近,輕輕吻了他的唇。
分開後,帶著鬆墨香氣的薄繭又在他眉梢、唇側描摹,像描一幅畫。
“你不是我的臣子,”太子望進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都說得珍重,“你是我的狐狸。”
塗山涉想彆這樣。
我真的煩了!
他剛才就有這種衝動,想衝出去狂奔,打碎院裡高高壘起的酒壇,殺一城的人!
可是不行,不能夠。
他萬萬不該。
他用虎口掐起太子的下巴,狠狠咬上去。甘甜血氣充滿口腔,混著對方生疏又濕潤的舔舐,脫骨散苦澀消儘時,塗山涉腦海恍惚蹦出此人死後自己轉行的念頭,他要離開青丘,更名解釧,收手不乾。
他煩透了。
他將隻殺這一人,隻吻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