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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不該殺(2 / 2)

人要一個一個殺,總要講個先來後到。

塗山涉今日就是要取他性命。能在他死前套出些“高人”之事是最好,套不出也無妨,木偶死了,提線的人能不出現?

至少能奪來那裘袍仔細研究其中功法,怎麼也不會吃虧。

至於風險,六成把握高手不在,剩下四成是高手便是楚王本身,先前那幾年的廢物德行不過是障眼法。

這都是塗山涉能夠承擔的風險。

在他決定殺人的日子裡,他就必須要見到血腥。

他先是降下一支無形絲線,勒得楚王胸悶氣短卻又找不出緣由,早早地叫停了朝會,趕走眾多公卿之後就被六匹大馬拉回了寢宮,病懨懨坐了半天,果然覺得不夠,果然要潛出行宮,往西側椒林去。

通往紅鼎的那條路上被踩出一串腳印,露出枯黃的草,白狐就在椒林外逡巡,見他入林,就像幽靈一般尾隨其後。

看他走了幾步,映紅雪林的黃昏之中,一個枯槁的紅袍人踉蹌走向一尊巨大紅鼎,披著厚重裘袍,喉嚨裡發出渴水的呻吟,塗山涉就已經想好接下來的每一步——挖眼睛,盤問問題,再割開那條咕嚕個不停的喉管。

卻在躍下樹梢的前一刹那聽到異響——

腳步聲。

沙沙,沙沙,踏在雪上,由遠至近。

隻有一人。

“父王。”太子是跑來的,卻沒有氣喘籲籲。

他急步跑過塗山涉所在的樹枝下,就像完全沒注意到他。

塗山涉的計劃就這樣被打亂,殺人是瞬間的事,若是第一個轉瞬沒能完成,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停止。

他沒有撲在楚王身上,而是隱入雪中,隻露出黑黑的鼻尖和眼睛。

接著就看到太子把楚王請出椒林,一言不發地送至候在林外多時的隨從手中。

楚王在太子麵前似乎連個“不”字都不敢說。

停步椒林入口,太子牽上自己的白馬,目送那行隊離開,走向石道儘頭的寢宮正門。

狐狸現身,待在他腳邊,與他一同看著最後一個人影消失,他低頭去看狐狸,沒有驚訝,也沒有解釋的意思。

之後狐狸化人,一襲黑色勁裝仿佛斷在弓弦上的箭,側目看著他,他也還是沉默。

塗山涉道“你知道這地方。”

太子道“我隻是下朝之後看到你來了這裡。”

塗山涉又道“你也知道我今日要殺的是誰。”

太子頷首“正因如此,我才找來攔你。”

塗山涉一把按在太子胸前,空空的,那素袍的襟領如此平整。

“去哪兒了?”他問。

太子顯然明白他問的是什麼,神色卻沉著如舊,對此並沒有顯露多少在意,就像在看著一個與他無關的人,試圖在他身上找到一樣與他無關的東西。

“我摘了,”他輕聲道,“你知道我來,我就不一定攔得住你。”

塗山涉隻覺得這平靜太過刻意,都有些可恨了。

“在你麵前我不會殺他?”塗山涉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你是這樣認為的?”

太子不躲閃“我猜的也沒錯。”

他甚至顯出些疑惑“為何要殺他?若是替我報仇,不必急於一時。”

塗山涉笑起來。

怒極反笑恐怕就是如此。沒有太子提醒,他都快忘了這種明火燒燎般的怒意是什麼滋味了。

他攥著手腕把太子拽到鼎屋前,太子僵硬著,竟一點反抗都沒有。隻見斜陽已落,灰黃雪地上被兩人錯亂的步子犁出幾道錯亂的痕。

太子皺眉仰望,目光落上屋頂一角的凶獸。

“聽到了?”塗山涉鬆手道。

“是狐鳴。”太子小心地看向他,聲音很低,很沉。

塗山涉不顧封印,拉開大門給他看,隻能拉開一條縫,熱氣嘭地一聲撞出囹圄,火光映照下,隻見許多狐狸已經成了焦屍,小小的,烏黑的,在角落蜷縮。與熱氣一同從那道窄縫撲出的是一股熏天臭氣。

死的味道。

直到寒冰化在手中,五指又一次被燙傷席卷,塗山涉才放下門環。

銅鑄般沉重的大門又一次緊合。

再聽狐鳴,更不真切。

塗山涉不顧手心灼痕,提起太子的領子,冷冷逼視下去“青丘最近少了狐狸。”

太子怔然“他用狐狸煉丹?”

塗山涉又笑了“是啊,你說我該不該殺?”

太子抬手就要拽那門環,又被塗山涉攔住,惡狠狠掐住手腕“該不該殺?”

太子仍不掙紮,隻用尚且自由的那隻手輕輕握住他的小臂,眼皮上發紅的濕潤被雪夜映得清晰,應是起了層汗。

塗山涉還是問“該不該殺?”

“……”太子最後靜了靜,“如果這是真的,我幫你殺。”

塗山涉放下太子的領子。

如果是真的?

這是懷疑他在造假?

他不太明白。

隻聽太子辛又道“但我需要親眼看見,他在這座鼎前,做這些陰邪之事。”

“你覺得我在騙你?”這一回塗山涉問出了口。

“我不能錯殺。”太子辛道。

“錯殺,”塗山涉笑出了聲音,“錯殺隻能與‘無辜’相連,於我,他還有無辜的可能,於你呢?誅殺你親族時,他還有沒有無辜的餘地?”

“十一年。”太子卻答非所問。

他看著塗山涉的眼睛,篤定得不允許任何打斷“十一年以來我無一天不想殺之而後快!”

“但我不能。我再恨,也要讓他活過六十。”

“那是我答應母親的事,最後一件,唯一一件,”他定定地望進塗山涉由豎轉圓的瞳孔,“我也有我不願辜負的諾言!如果非辜負不可,我也需要弄明白我在做什麼。”

塗山涉不喜歡在太子臉上看到這般神情。

深思熟慮,丘壑滿懷,出現在一個未滿二十的孩子身上,這不是難得?

塗山涉就是不喜歡。

他更難容忍自己因他人所言而更改計劃,聽太子說了幾句,他竟有些不忍破壞那母子之間的最後一諾了。況且要他現在去破壞還指不定能成功呢!胸中含混不清,黏黏糊糊的,此刻怕是連斬刀都斬不果斷,這感覺真是……討厭極了。

趁著還有耐心,他把顧慮對太子說出口“如今你進了椒林,逼近秘密,小心他先對你動手。”

本以為太子會思忖幾秒,與他商議對策,那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說出那句“還是得讓狐狸保護你”,卻見太子低頭踩雪,隻“嗯”了一聲。

這反應到底是不是若有所思?

人類真是難懂。

他學著太子的模樣提起外袍下擺,一左一右地踩雪,步伐的深淺也要模仿,既然對身側這人發火失敗,他總得找些樂子,好挨過這毫無收獲充滿愚蠢的一天。兩人就這麼慢慢往渚明宮回,相當有默契地抄了近路,星幕升起,好像如麻的煩惱也能暫且消散。

誰知走過小道拐角,剛剛與兩個宮人擦肩,從他們手中拿來兩盞宮燈照明,迎麵就碰上攔路的家夥。

遠離百尺塗山涉就察覺到他。

不是妖也不是人,鬼太陰柔,也不是。

是魔氣。

“找我?”塗山涉原地停步。

“狐王塗山,”那人嗖嗖幾聲就行至兩人麵前,背著雙手也不邁腿,好一種巋然不動的挪移,“本座久仰,久仰!”

頓時,塗山涉的妖瞳又一次豎成細線,身邊太子儘管麵色不動,手裡的宮燈也晃了兩遭。

還不如活見鬼呢。

在那個上來就胡亂稱呼的“人”身上,塗山涉看到與太子一模一樣的裝束,一模一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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