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渠笑著和他們打招呼,對解淩遇說“這些本來都是相貌極醜的妖怪,被老板收留才有了去處。你若是為他們動了念想,他們就會取走你身上所有稱得上‘美’的地方,用來給自己變臉,身體也可以變哦。”
見解淩遇不語,他又把語氣放得冷森森,玄乎乎“而你呢,就會變成他們那樣沒人喜歡的醜八怪,隻能去一樓乾粗活啦!”
“我能換回什麼?”解淩遇忽然問。
“隻有自願留下的妖怪才有機會交換,”阿渠側目看著他,“能找回杳無音信的朋友,至少,知道他的死活。”
“我不需要。”
“再看看這些美人呢?”
解淩遇淡淡看去,說實話,那些“美人”在他眼中不過幾攤與自己毫不相乾的肉泥,他連心跳都不曾快上半拍。
“好吧,”阿渠把他領到結界之下,道,“你確實是塊木頭,快上去吧!”
第三層,“名欲”,解淩遇記得解珠所言,他應當可以在此處補玉。
代價是什麼?他也要長出一條“煩惱絲”?
解淩遇倒沒什麼懼意,他隻是覺得,自己若是擅自做了那筆“生意”,事先沒有仔細考慮後果,隻聽這阿渠一家之言,也許會惹解釧生氣。
然而也沒有其他選擇。這層遠不如一二兩層熱鬨,空空一圈,並無房間阻隔,扶欄上方掛滿燈籠,把四處照得極亮,人影卻隻有三個。就在正對麵,一個老者坐在桌前,桌麵上擺著成堆書冊,隻有一條寬縫供他露臉,身後還有兩個搖扇的童子。
能上到這層的妖怪似乎不多,不,簡直是極少。
連從樓下傳來的喧鬨都不甚真切。
“去吧,那是必經之路,”阿渠說道,“不過兔老頭人不錯的!”
解淩遇一手搭在劍柄之上,腳步很靜,遠遠就瞧見那老者的兩隻長耳,也看見他胸前銅章一閃而過,走近反而看得沒那麼清晰了,皺巴巴毛茸茸的一張臉上,不知是什麼神情。
“貴客,報上名來。”兔老頭道,聲音好似乾枯的木柴。
解淩遇停在三步之外,並無回音。
“就說個名字不會長出煩惱絲的!”阿渠急急跑來,“無論是誰,到他這裡都要報上名字,他登記下來交予老板過目,再看看你要換的東西能在這層解決,還是要繼續往樓上去。”
登記的書冊堆成這樣,你們老板也太累了吧!解淩遇想。
“解淩遇。”他說。
“淩遇?”
“正是。”
“來,孩子,”兔老頭招招手,“把你要換的東西給我看看。”
“我想把它修好。”解淩遇從衣裳內袋翻出斷簪,輕輕放上桌麵。
兔老頭又從寬縫中遞出一冊一筆,道“名字是什麼來著?我忘了,給我寫寫。”
解淩遇仍未放下戒備,提筆隻寫了個“解”字,他把書冊遞回,又解釋道“意為淩晨相知遇。”
兔老頭盯著那頁沉默半晌,卻捋捋胡子,慢慢地搖了搖頭“不對,不對。這不是你的名字。”
不是?
這是解釧正兒八經給他賜的三個字,怎麼就不是?
解淩遇心中警惕頓時升得更高,在他看來,問話比答話安全得多,於是問道“那你說,我真正的名字是什麼?”
兔老頭繼續搖頭晃腦“我隻能看出你現在穿的鞋子不合腳,卻不能憑空給你做出隻合腳的鞋子。”
阿渠無奈道“這老頭愛賣關子的毛病又犯了,他的意思是,他隻能看出你給的名字不對,卻不能看出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麼。”
解淩遇道“那就是換不成了?”
他抄起兩截斷簪就走。
“哎哎哎——”阿渠連忙攔他,“你不把真正的名字留下來,樓也是上不了的!”
解淩遇頭也不回“無妨!你們老板會帶我上去。”
阿渠不解“老板知道你的真名?”
解淩遇乾脆順著他的意思說“知道。”
“你是不是……在騙我?”阿渠急得直跺腳,“老板很狡猾的!他才不會中你的騙術。”
這是在誇人嗎?
應該是的,畢竟你這小蛇好像對“你的”老板心悅誠服,一片癡心,不允許彆人說他一分不是。
如此琢磨時,解淩遇並未意識到其中酸意,他隻是越發覺得那阿渠聒噪,吵得他心煩,想要離他遠點——如果找不到解釧,他還是寧願一個人待著。
也沒想到麵前燈火一閃,廊柱之後,顯出一抹皓白。
解釧徐徐向他走來,笑得爽朗“正是狡猾,才保你們不被餓死。”
“師父!”解淩遇脫口而出。
“老板!”身後喚聲參差不齊,連兔老頭都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解釧收了笑意,對他們點了點頭,並未再走近,隻是格外專注地看著解淩遇跑到自己身邊。
隨後問道“怎麼把琴也背上了?”
解淩遇低著頭,道“方才樓下混亂,我怕它出閃失,沒來得及考慮該不該拿。”
“有什麼該不該?”
“這是師父心愛之物。”
“送給你了。”
這話說得隨意,卻也理所應當,就像送給解淩遇一朵可以吸蜜的花兒,或是一塊烤得正好的番薯。
解淩遇隻覺得心中狠狠一悸,才幾時未見就生了情怯,他多想抱住麵前的狐狸,至少抱住一隻手臂,卻怕自己得意忘形,在屬下麵前給人丟臉。於是隻把頭抬起來,盯著解釧,一個勁地看。
解釧則虛虛地攏上他的肩膀,把他往扶欄前帶。
他們一同俯視樓下喧嘩。
“淩遇。”解釧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在!”解淩遇這才草草轉開眼神,他好像意識到了,自己的兩束目光簡直要在人臉上鑽孔。
卻見解釧並沒有難堪之意,還俯身靠近他耳邊,認認真真地低聲說道“這樓裡混進了幾個武當的人,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記住一點,不要與我走散。”
武當?
這又是解淩遇沒想到的。
這結界出自解釧之手,隻對妖物開放,當真是那麼好混入的?
“有幾個?”他試著抓住解釧的兩隻手指,牢牢地抓,這樣就不會走散了。
“三十多個吧。”解釧說得輕巧。
“……”解淩遇緩緩眨了下眼睛。
解釧卻笑了,還不慌不忙地撓撓解淩遇的手心,好讓他鬆一鬆力氣,再與他十指緊握——隨後一個飛身,他直接踏欄而起,帶解淩遇上了房梁。
兩人平肩而立,垂眼俯瞰,樓中六層連帶樓底一地熙攘,頓時儘收眼中。
解淩遇以解釧方才的視角,看自己方才彈琴的桌麵,眼淚早已乾在臉上,讓他的皮膚發熱,發緊。他也確實在眾妖之中看出幾個偽裝低劣格格不入的家夥。
“師父,”他說,“要打架嗎?”
“五成可能。”
“道士能殺嗎?”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
“我明白了,”終於有點活人可供試試身手,解淩遇又被解釧揮散了不安,已然壓不住興奮,“那就沒有其他要注意的了!”
解釧卻看他一眼,說“還有一點,把你的尾巴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