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仙!
解淩遇想公是公,私是私,既然此人與解釧有過結盟之誓,自己固然也不該與之刀劍相對。
可一想到那片易主的鱗,他就不願放下無雙。
更何況,又一道掣電閃過,明晃晃照出那斬妖劍刃,尋青顯然也沒有結束這對峙的意思,隻是率先問道“你從樓上來?”
解淩遇道“不錯。”
尋青又問“你可知狐王在何處?”
解淩遇道“不知。”
他用腕間空空的左手握劍,至於紅線,與手釧同纏右腕,隻要不是燈火通明,那條纖細絳紅便可以融入這樓中裝飾,輕易不能察覺。
解釧應該多睡一會兒。若是有什麼要緊事值得把解釧吵醒,也得先經過解淩遇的耳朵,讓他加以定奪。
隻聽尋青冷冷說道“此樓古怪叵測,極有可能布滿魅惑人心的妖法,高妙至極,使我無法探明也無法破解,而你資曆尚淺,妖性薄弱,更不宜久留。”
這勸說還真是……離譜。解淩遇腹誹,並不表露在外,隻是平靜地問“怪在哪裡?”
尋青聞言並起兩指抵於劍身,書下一串符咒,劍刃隨之亮起,他用那短暫寒光在樓底照過一圈,道“怪就怪在滿樓的妖魔鬼怪,此時卻銷聲匿跡,全不見蹤影。”
解淩遇一時無話,因他也有同樣的疑惑。
劍光熄滅,尋青就把斬妖劍收回腰間,站在原地說道“今夜醉酒之後,我在一層廊柱後麵找了個角落,呼呼大睡,一刻之前驚醒,忽覺周身空無一物,群妖宴飲仿佛幻夢一場。若你方才當真待在樓上,應與我所見相似。”
我待的那層本就沒有其他妖怪,不過群妖退潮般消失時,我確實也有些模糊感覺。解淩遇把這話咽進肚裡,如今他周身連妖氣都不剩幾縷,確實蹊蹺,他同樣歸劍入鞘,往尋青處又走了兩步“你是說,他們因為某種原因撤出此樓,躲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尋青搖了搖頭“我是說,宴、妖、樓,還有這整座靈犀城,都是虛假幻影。”
解淩遇側目往樓外一望,大敞的方窗灌入狂風大雨,窗外古城沉睡,偶有幾粒燈火點綴。他又轉頭看回尋青臉上,篤定說道“不對。都是真的。”
“可有證據?”
“讓你醉倒的酒,被阻擋在外的風雨,”解淩遇走向樓門,門外中軸主道一路向東,也正對城門所在,“還有護城河灘擱淺的屍身,我傍晚才去門樓上看過,武當眾人殞命也是你親眼所見。那總不會是假的。”
許久沒有新的閃電,解淩遇看不清尋青,卻能從他愈踩愈重的腳步聲中猜出他沉下來的臉色,直到那人與他一同停步門前,他想,他可能說錯了話——同道相叛,操戈相殘,刹那間結束的三十餘條人命,這些或許都不該在尋青麵前提及,就算尋青如今已決定拋卻過去一切,但終究成長於名門正派之中,心性已定,不可能對此毫不在意。
解淩遇心中歉意頓生,至少那些人命是尋青替他背的,他又不能說什麼寬慰的話,正欲把話題轉回真假之辯上,卻聽尋青忽然開口“我去城門看看。”
解淩遇錯開身子,給他讓路。
尋青目不斜視,隻身走入雨簾。
“慢著!”身後清亮女聲一響,他又停住了腳步。
解珠站在樓底中央,朝門口兩人招了招手。解淩遇走向她,尋青也慢吞吞地跟回了樓裡,她就滿意地笑笑,摘下兩隻銀鈴往空中一彈,徑直彈入遙遙相對的兩盞紙燈。
青藍色磷光乍然亮起,又在燈芯上燒出橙黃。有這前後兩燈照明,解淩遇的視境終於得到些改善,卻暗暗擔心起樓上解釧的睡眠來。解珠的聲量同樣沒個收斂,她瞪著尋青說道“一條龍竟被雨潑得如此狼狽,真是丟人!”
尋青不反駁,隻知道蹙眉頭。
解珠“哼”了一聲,目光又落到解淩遇身上,話卻還是對尋青說的“哥哥的靈犀城百年都下不了幾滴雨,更禁不起大水泛濫!你若是能把這雨停下,我帶小魚去探這樓底奧秘時,就把你也帶上。”
尋青拔劍,念咒,看雨,每一步都顯得困惑。那麼多道家咒術,他大概也不知該選那一條激發自己的“龍骨”。而解珠就抱臂監督著他,一臉的大義凜然,好像不等他停雨就決不罷休。或許是心火太旺,尋青方才淋濕的頭發都毛毛躁躁快要乾了,最終他收劍,說“我做不到”,卻也就在這一瞬,樓外的浩浩雨聲忽然降了聲勢,轉為淅瀝。
片刻後,肅靜之中僅餘幾聲鳥啼。
雨停了。
尋青看著自己的雙手,瞳中跳動的火光都透露出不可思議。解珠笑得燦爛極了,“走吧!”她拽上尋青的手腕邁開大步,胸有成竹地往她的“奧秘”去了、解淩遇望了一眼天邊,薄雲透白,曦色冉冉,之後一定是個晴亮的好天,他終於能鬆懈一身筋骨,再擦一把掛汗的下巴。
紅線已不自覺在指間繞了幾圈,此刻還是緊攥。
他成功了,解釧會為他驕傲嗎?
“小魚快來呀,彆發呆了!”是解珠在叫他。
“來了!”解淩遇應道,一瘸一拐地跟上那兩個人影。
玄機竟然在他們腳下大地之中。
最貼外牆的那一圈地麵實為可以通行的結界,解珠隨意找了一處,跳得駕輕就熟,雙腳再度踏到實處時,三人已經身處地板以下,瞬間被滿地妖怪團團包圍,推擠著往前走去。四顧環望,這藏在地下的一層簡直是上層的翻版,一樣的環形樓麵,一樣的雞飛狗跳,一樣的蛛絲細線向上延伸,不過樓中空圓不與地上相連,有樓板阻隔。解淩遇盯著那那樓板,總覺得它就是一麵湖,能夠直接投出這烙仙樓的倒影。
沒想到解珠的話直接印證了他的胡思亂想“地下也有六層,樓上的妖怪隻要下來,就全都有地方待。”
解淩遇從圍欄邊向下看,就像在地上看不見樓頂一樣,他也看不到那茫茫幽黑的儘頭。
有隻妖怪的獠牙撞上他的手肘,看樣子是隻年歲不大的花背野豬,幾乎沒有人形,他就拎著鬃毛把它提溜起來,要它的大鼻子直麵自己,詢問道“酒喝得好好的,為什麼全都跑到這地下?”
野豬哼哼兩聲,一個勁蹬腿“還能因為啥,要、要不是樓主發脾氣,要咱們滾,咱們才不會放下吃、吃了一半的粥飯!”
“發脾氣?”解淩遇挑眉。
往前數幾個時辰,解釧跟他都是款款深深,情意綿綿呀。
隻有一時例外。
他又把那野豬提高了些,問道“驅趕你們的可是一陣自上而下的寒風?”
野豬驚恐地打了個挺,拚命點頭“風刺骨,必入地,小妖活命有……有絕技——彆告訴咱,你、你不知道!”
這就對得上了。
解淩遇把野豬放下,又拿過它手裡的陶罐研究。這裡麵裝的果然不是蟻鼻錢,那又是什麼?無形無質的東西,像是沉甸甸的霧,卻不會四處逸散,這一點又類似流水或砂礫。解淩遇方才已經觀察出大概,這種陶罐妖怪們人手一個,其中的“霧”也有各自不同的顏色,傾倒至中空樓筒之後,一隻隻妖怪離開圍欄,又馬上有新的擠上去。
“霧氣”一刻也不停地積攢,下沉,下沉,沉澱成黑。
“你師父天天陰晴不定,一陣風就能把人嚇破膽子,你就彆欺負人家了,”解珠捏住罐口,手勁往下一壓,“有什麼不懂就問我咯?”
解淩遇鬆手,看那野豬拿回陶罐,匆匆忙忙擠回圍欄邊,墊著腳傾倒自己的淡粉色“煙霧”,他開口問道“他們倒的是妖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