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珠靠回尋青尚有潮濕的肩頭,也不管對方有多僵硬,優哉遊哉地把玩手裡的小辮“算是,你可以把那當作妖氣之精華,一隻普通小妖潛心修煉二十年,也就能攢上那麼一罐。”
“倒下去做什麼?”
“常住地下的妖怪都是想要辦事卻沒東西可換的,隻能以身抵債,地上乾活的那些也可以用這陶罐裡的東西頂事,”解珠眨眨眼睛,“不過要那麼多妖氣做什麼,哥哥那麼聰明,才不會告訴我。”
解淩遇仔細聽著,注視那些兢兢業業的大妖小妖,若有所思。
傾倒,積攢……
澆灌?
這兩字啪嗒一聲,落入腦海。
尋青把解珠歪倚的身子推直了些“聰明和隱瞞,有什麼關聯?”
“因為哥哥知道我藏不住秘密呀!”解珠用辮子輕輕抽他一下,又稍有落寞地說道,“我對烙仙樓的了解僅限於這十二層。我隻要在這範圍裡乖乖的,不給他闖禍,哥哥就會喜歡我。”
尋青彆過頭去,不說話了。
解珠眼中卻忽然亮起笑意,兩手攏在唇邊,她的鬼點子又來了,很是神秘“所以不下到最後一層豈不可惜!那裡可好玩了,快隨我來!”
跳一個結界不在話下,連跳五層,解淩遇全身的酸就被顛出來了。那感覺非常奇怪,無法忽略,尤其是尾骨上下,他的骨盆好像還沒緩過勁來,磨破的幾處也火辣辣地疼,最後他忍不住扶了下後腰,又在落地時輕抽口氣,調整了一下摩擦得過分的褲腿,這才忙不迭跟上前去。幸好那一人一狐仍在互相拉扯,一個追一個躲,都沒空注意他。
這便是烙仙樓的最下一層了。
奔忙的妖怪,碰撞的陶罐,此處全都沒有,樓上雜聲也驟然遙遠。確切地說,此處是空空如也,唯見燈盞搖曳,無數妖氣在層中空圓聚得濃重,似乎還沒到底,仍在不安分地湧動下沉。走上兩步,深呼吸幾口,若說先前幾層還有些許春意滲下,這一層便是冷冽寒冬。解淩遇沒什麼不適,畢竟他曾經爬上雪山的原因也僅僅是想找片雪坡滾下去,被大雪埋上一會兒,最後又摔進冰河,他覺得好玩極了,才不會懼怕這點冷。倒是尋青的發間與肩頭都結起了冰碴,解珠氣呼呼地把它們用力拍掉,又化出一條狐尾,左搖右晃,並排走時,就晃到了尋青身後。
解淩遇跟在兩步開外都能感覺到暖意撲麵,那赤紅狐尾簡直就是簇火!要是解釧突然冒出這麼一條散熱的尾巴,解淩遇知道,自己肯定會擔心他把那些漂亮白毛烤焦。不自覺笑了,好奇已久的事也問出了口“你們狐狸的尾巴是不是無所不能?”
“非也,非也,”解珠擺了擺手,“一狐至多生出九尾,各司其職,相互不能頂替。”
“各司其職?”
“一尾通曉前因後果,一尾儲存雜物,一尾蠱惑人心,一尾化驚世之容,一尾助其淩空飛身,十八丈不在話下,一尾用於覺察四周微小異動,一尾可保不食不飲一百零八年而不傷狐身,一尾取暖,”解珠已經繞著圍欄走了一周,打了個大大的嗬欠,“至於這最後一尾,又稱‘死尾’,乃是保全性命的最後一招,尾斷則狐死。”
解淩遇聽得極入迷,怕自己遺忘,又在心中默背了幾遍。
解珠坐上圍欄,發愁地往“霧”中看“可惜我練功偷懶,能有這六條就不錯了。姐姐刻苦,早早修出九條尾巴,哥哥則是天生就有,我都好生羨慕!”
“你的六條功能各是什麼?”尋青問道。
“才不告訴你,”解珠用尾尖拍打他一下,又指向妖氣團簇之處,“道士,倘若我說這其實是個池子,下麵有一汪湖,你敢隨我跳嗎?”
話音落下,她還沒得到想要的答複,就瞧見一道黑影掠過攔上,甫一轉眼,解淩遇已遁入濃黑之中。
說是湖,確實有些道理。
至少解淩遇在自己腳下看見了漣漪。
可這漣漪沒能破開這片圓圓整整的湖麵,它還是一塊平滑青玉,散出幽幽熒光,他能行走其上,能感覺到腳下生波,還能撩起水花把衣袖濺濕,唯獨就是不能潛入。
仰臉一看,那兩人也相繼穿過懸浮湖麵十尺以上的厚重妖氣,落上湖麵,境遇與他相同。
“這不是水。”解淩遇說。
“那你覺得它是什麼?”解珠歪頭道,“我常來此處散心,除了水,我找不出其他東西更加像它。”
“像一麵古鏡。”
“鏡子?你能照出自己嗎?”
解淩遇彎下腰,又試了一遍。沒有晃動的五指,沒有倒映的臉,確實如此。他越發想不通了,卻聽尋青指道“那裡!”
解珠拍了拍手掌“它來了!我們運氣真好!”
循聲可見,那片水域已不再是單調空白,而是如畫卷般顯出景物,是戈壁,是孤山……不毛之地。沒有顏色調和,隻有黑灰鋪展,卻比畫要逼真得多,解淩遇想撿起山腳碎石,抓了個空,才肯相信這山川仍困在湖裡。
“有時我下到這地方,這片湖就會顯靈把過去拿給我看,它也怕被人遺忘吧?”解珠輕聲道,“你目中所見,就是二百年前的赤灘。”
“這山就是赤灘上的唯一一座,全是石頭,大極了,牧民繞山一周需要整整一個日夜。”她也走到山前。
“如今赤灘隻有平原。”
“當然,整座山都被哥哥用來建城了,不過烙仙樓的木頭都是從楚地運的,好多小狐狸都跑出青丘說要幫他,實際上到處遊玩亂竄,氣得姐姐大發雷霆!”解珠咯咯地笑,“他也不要我幫忙,孤零零坐在石頭堆上吹樹葉,可是瀟灑得很。”
“為什麼是楚地?”解淩遇問。
“你看那鳥!”解珠卻是完全沒聽見的樣子,拽著尋青的袖子要他去瞧。
密集黑點憑空而出,烏央烏央一大片,瞬間把孤山以外的平地儘數遮蓋,單憑觀感,它就是一場沙暴。
“不知它們從哪裡飛來,我隻在赤灘上見過,”解珠說得頭頭是道,“羽毛實為紅色,喜歡結成巨群行動,貼地飛行,人若是不知躲避,鳥群過境之後就會隻餘白骨。年年都要來上一回!靈犀城裡的百姓管這叫作‘萬丈紅塵’。”
萬丈紅塵。
解淩遇莫名想笑——那些百姓還真是從容有趣,與他們的城主一樣。
“小魚,”解珠拍他肩膀,“你想試試在這湖上打坐嗎?”
“這湖真的有些神奇之處!坐得久了就能體會哥哥當年的感覺,”她難得這麼認真,“有一次酒後哥哥親口和我說的,雖然我從未成功過,也沒人陪我嘗試。”
解淩遇當然無法拒絕。
他第一個坐下,第一個全身入定,第一個浮想聯翩,卻也是第一個睜眼。
這才多久,解珠和尋青都在好好坐著呢。
湖上舊景已消失無蹤,紅塵萬丈也散儘。
可是,他的紅線動了。
從方才指尖一,到現在眼下輕顫的線,愈演愈烈,於無聲中繃緊,鬆弛,微小又明晰地纏繞他的脈搏,就像是有人牽著這線,遠道而來,就要走到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