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得蛾眉勝舊時!
誰出生便是在奔向死亡?
——所有人。
誰出生是為了拖著所有人一起死?
——汲光。
裴瑤卮原想問他一句‘為何’,可這問題出口之前,她便先一個頓悟,想明白了。
是啊,他是汲光。
是含丹汲氏最後的血脈。
是在汲氏族滅之際,誕生於母親棺槨之中的生命。
他的出生,原本就是他痛恨這人間的理由,不需其他。
承明三年春,景帝蕭見淩遣使傳書,邀周、陳兩國國君,會盟於霧華山。時,含丹汲氏最後一任族長汲封,受命領族人設陣,意在亡陳國氣數。
他成功了。
陳國氣運大衰,是年年末,便亡國滅種,被梁周兩家瓜分了萬裡國土。
可汲封或許也沒想到,在陳國承氏亡國之前,他自己的含丹汲氏,卻因受不住這逆天改運的業障,先遭反噬,全族儘滅。
——除了當時尚在汲夫人腹中的汲光。
有人說,他是帶著汲氏全族的怨氣而生的。
裴瑤卮也覺得,他合該恨蕭氏、合該恨大梁所有的天潢貴胄,甚至也可以恨沾了光的宇文氏。可是……重追華都世?
“你恨所有人嗎?”她問汲光“包括溫晏?包括辭雲溫氏?”
當年一力反對景帝逆天而為的,是溫榷。
在汲氏族滅之後,站出來為之善後、收養了汲氏遺子,以二十年心血將之撫養長大的,是溫氏前任家主、汲封的摯友、汲光的師父、溫晏的親爹——溫擇。
在裴瑤卮有限的認知裡,辭雲溫氏,大概是這世上唯一一門,對含丹汲氏隻有恩義,沒有愧疚的家族。
她指望汲光也能想一想這點。
可汲光卻搖了搖頭,告訴她“不是的。”
他說“我不恨人,我恨世。”
裴瑤卮心說哪你還不抵恨人呢。
汲光同她說,自己所痛恨的,是這不公平的人間。
“當玄門術法隻掌握在少數人手裡時,這些人,便成了高位之人為爭權奪利所倚仗的工具。”
裴瑤卮則說“我也不喜歡這些東西。”她皺著眉問“那你為何不想著讓這些華都世遺留下來的東西徹底消失,反而要全麵重建那個恐怖的時代呢?”
“讓這些東西消失,便得讓所有懂得術法之人儘皆消失。”汲光再一次笑了,他問“那不是更不公平麼?”
他知道裴瑤卮是聰明的,所以言儘於此,便不再多費唇舌。
裴瑤卮思量片刻,果然明白了。
倒也是,她想,怎麼能讓那些人都消失呢?
最初,如含丹汲氏,從華都世繼承了這些東西,那未必是他們的選擇,而一族一家,世代相傳的東西,族中子弟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後來呢?
誠如汲光所言,玄門術數,早已是高位者所仰仗禦敵的手段,精於此道者,加官進爵,榮祿顯達皆不在少數。為人、為臣,難道說為滿足主君所需,而去修習這些東西的人,比主君們所犯的過錯還大嗎?
汲光說“這些東西,存在便是誘惑。而隻要高位存在,高位上的人,便是前赴後繼,除不儘的。蕭見淩如是、蕭驚澤如是、蕭逐,亦如是。”
或許是太想反駁他一句了,聽到這裡,裴瑤卮脫口而出“可蕭邃不是。”
汲光想了想,竟是點了點頭。
“他還真不是。”他玩味一笑,問“可你看到他的下場了嗎?”
“他是真龍之命,登臨過儲君之位,可終究沒越過那一步之遙。拉下他的是誰?你或許會說,是蕭逐,可我得告訴你,若然溫憐當年未曾以長明劍為他二人改命,那如今天子位上的人,便隻會是他。”
“你想拿他來反駁我?可你大概是忘了,他本是就是這不公平的受害者之一。”
裴瑤卮微微低下了頭,沉默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汲光看了眼腕上的手串,忽然道“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裴瑤卮抬頭看向他。
他緩緩換了口氣,眼神冷冰冰的,眉間卻不乏追憶,“最開始,你曾問過我元恪太子的事。”
元恪太子?
她有些意外,卻也更好奇了。
“溫晏給你講過多少?”他問,“我猜猜,他隻告訴你那孩子是我害死的,卻沒說過我為何會害死他,是不是?”
裴瑤卮看著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糾正汲光的說法“他說,是您與先帝一起害死了他。”
汲光徐徐頷首,“倒算公道。”
“蕭驚澤九歲登庸,以蕭見淩為楷模,立誌要做一統天下的明君。
可惜,他的運氣差了點,當年亡陳國之事,雖叫大梁得了一時勝果,但於國運之上,終究有傷。自元光九年以來,國中天災人禍不斷。那時候,我的師父——也便是溫晏的父親,溫氏已故的前家主溫擇先生曾於蕤山開壇設法,甘願以溫氏福祿,為國之百姓消災解厄。”
說到這裡,他目光溫和,含著淺笑問她“很無私吧?”
裴瑤卮點頭。
“師父於玄術上的造詣隻能稱中上,可這樣的陣法,他施起來,還是綽綽有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