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沒接話,隻隔著柵欄打量他。潁州之戰的舊聞她聽過,是父親的帳下敗將,東海城近二十年屈辱,這些賬堆在一處,確實夠釀出今日的瘋狂。但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這顆還在跳動的棋子。
“外界傳言,你是東海王楊軾的人。”她忽然道,指尖輕輕叩著柵欄上的冰碴,“說他借你的手行刺,好挑起吳鄴戰火,趁機吞並海州。”
裴修瞳孔驟縮,隨即啐了一口:“胡說!”隨即又冷冷的長笑著,“是?或者不是,對郡主你和太子殿下很重要?”
“自然是不重要。”昭陽聲音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她輕輕蹲下,歎了口氣,“我弟若死,父親定會遷怒鄴國。到時候楊軾在邊境一日,戰火就燒得一日旺。鄴皇要平息怒火,總得有人當替罪羊。”
裴修沉默了,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明悟。他不傻,能在秦王手下走幾個回合的人,怎會看不懂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昭陽要的不是他認罪,是要他“認”另一樁罪。
“我憑什麼幫你?”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聲音沙啞。
昭陽笑了笑,起身朝牢門外揚了揚下巴。風雪裡,一道身影踏著積雪走來,玄色官袍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正是剛從海州趕來的崔哲,他走到牢門前時微微躬身:“郡主。”
“人交給你了。”昭陽沒再看裴修,隻對崔哲道,“他知道該說什麼,也知道不說的下場。”說罷轉身離去,狐裘下擺掃過雪地,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很快又被新雪蓋住。
崔哲從懷中抽出一卷宣紙,在裴修麵前的稻草堆上緩緩鋪開。墨跡未乾,上麵的字跡鐵畫銀鉤,每一筆都像淬了冰——寫著他裴修如何私會東海王楊軾,如何從對方手中討得三枚鎏金通行令牌,如何刺殺太子立淵掃清圖謀海州鹽場的最大障礙。
裴修的目光掃過那些字,喉結滾了滾,嘴角牽起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海州鹽場……吳國的鹽袋子,多少人盯著這塊肥肉流口水,如今倒成了釘死他的釘子。
“畫押吧。”崔哲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手裡已備好了沾了朱砂的筆,“大理寺的刑具,將軍想必也聽說過。自願畫押,至少不必嘗那些滋味。”
裴修抬眼,看向牢頂結著的冰棱,聲音輕飄飄的,像要被風吹散:“畫與不畫,有區彆嗎?”他指了指那張紙,“這罪狀明日一早就會出現在吳國朝堂,午後便能傳到東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要的從來不是我認,是要天下人‘信’。”
崔哲沒否認,反倒笑了笑,將筆擱回木盤裡,慢慢卷起罪狀:“將軍是個明白人。”
牢裡靜了下來,隻有窗外風雪撲打柵欄的聲響。油燈芯爆出個火星,映得兩人臉上忽明忽暗。
“除了這個,”裴修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點自嘲,“其餘的‘證據’,你們也都備齊了吧?”比如那三枚憑空冒出來的通行令牌,比如幾個“親眼看見”他與楊軾密談的“證人”,甚至可能還有他“私藏”的鹽引賬目。
崔哲頷首,指尖在卷起的罪狀上輕輕敲著:“該有的,一樣不缺。”
裴修閉上眼,胸腔裡一陣悶痛。原來如此,原來從他提刀刺向立淵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這盤棋就已經布好了。他以為的複仇,他以為的瘋狂,不過是彆人手裡的一步棋。
“立淵這步棋,走得真毒啊。”他喃喃道,睜開眼時,眸子裡隻剩一片清明,“讓我認下這罪,不是要我的命,是要把楊軾架在火上烤。”
鄴皇本就擔憂楊軾在東海城經營多年、手握兵權,如今再扣上“勾結刺客、覬覦海州鹽場,圖謀巨利”的帽子,那位多疑的皇帝夜裡怕是要睡不著了。所謂的權力焦慮,一旦被點燃,楊軾在東海城一日,便是一日的眼中釘。調離,是必然的結果。
“將軍想通了就好。”崔哲站起身,將罪狀收入懷中,“天亮後,我再來拜訪。”
裴修沒再說話,隻是重新蜷縮回草堆裡,背對著崔哲。油燈的光落在他佝僂的肩上,像落了一層化不開的霜。窗外的風雪似乎小了些,卻更冷了,冷得能凍透骨頭,凍住這牢裡所有的不甘與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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