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渡口的暮色被愁雲浸染,太子立淵跪坐在臨時搭建的草屋裡,羊毫懸在素絹上方遲遲未落。燭火在穿堂風裡明明滅滅,映得案上那封未儘的奏疏墨跡暈染,倒像是洇開的淚痕。
"殿下,用些粥吧。"朝露將粗陶碗輕輕擱在案幾,碧綠的野菜覆在米粥上,卻掩不住寡淡的氣息。她瞥見絹上歪斜的字跡——"孫兒失察,致餘州生靈塗炭",指尖不由得攥緊了裙角,"叛軍決堤本就防不勝防,您何苦..."
"可溺亡的都是吳國子民。"立淵喉間發緊,望著野菜粥忽然想起韋程前兩日送來的糧袋,如今碗中不見半粒米粟,"韋程再難送來物資,城中怕是..."話音未落,他猛然轉身,素白中衣掃落案上竹簡,淚水砸在墨跡未乾的罪責上。
太子妃貞孝提著裙裾匆匆而入,鬢邊銀步搖在暮色裡泛著冷光:"殿下快看!"她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遠處餘州城方向火光衝天,比前日更盛的烈焰將半邊天幕燒得通紅,滾滾濃煙裹著焦糊味順著風勢撲來。
世子立淵踉蹌著扶住窗框,指節捏得作響。渡口江濤拍岸聲與遠處隱約的哭喊交織,草屋四周的蘆葦被夜風吹得簌簌作響,仿佛千萬雙絕望的手在搖晃。他忽然拾起窗前一枚石子,用力擲向滔滔江水,石子墜入江心的悶響掀起漣漪:"但願餘州今夜..."話音消散在嗚咽的江風中,唯留世子單薄的身影在搖曳的燭光裡,恍若風中殘燭。
劉建德攥著馬鞭的指節發白,正要下令攻城,陳遠卻突然疾步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暮色將兩人的身影拉長,在黃土牆上投下詭譎的陰影。陳遠附在劉建德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將軍,且看城中那些饑腸轆轆的百姓...”
劉建德眉頭一皺,順著陳遠的目光望去。高地上,幾個孩童正趴在斷牆邊,眼巴巴望著城外傾倒的粟米。陳遠壓低聲音道:“刀槍能破城池,饑餓卻能瓦解人心。您看那糧車不過拋了些穀殼,就引得滿城騷動。若此時我們埋鍋造飯,讓香氣飄進城去...”
劉建德眼中閃過一絲陰鷙,馬鞭重重抽在地上:“好個釜底抽薪!”他轉頭看向陳遠,嘴角勾起一抹獰笑,“就讓他們聞著飯香,聽著我們士卒說笑,餓著肚子乾熬!”
隨著一聲令下,城外炊煙嫋嫋升起。烤肉的焦香、米粥的甜香混著柴火味,借著晚風直飄進城去。劉建德望著城頭將士緊繃的神色,聽著城內傳來的陣陣騷動,撫掌大笑:“妙啊!人言固然鋒利,可這饑腸轆轆的絕望,才是最厲害的攻心術!夏世安,且讓你多撐兩個時辰,待軍心潰散,這城不攻自破!”
夜色漸濃,退去的洪水在街巷裡淤積著腐木碎瓦,城外飄來的烤肉焦香混著腥氣,如一把鈍刀反複剮蹭著百姓饑腸。草棚下,拄著棗木杖的老嫗盯著半碗野菜粥,渾濁的淚水“啪嗒”墜入碗中:“早知道...還不如跟著劉建德...”
這句話似星火墜入乾柴。當第一聲“開城門”撕裂空氣,裹挾著絕望與憤怒的人潮瞬間漫過泥濘的街巷。數千百姓舉著農具蜂擁向夏世安的營帳,遠處城門傳來悶雷般的撞擊聲——守城士兵用門板死死抵住嚷嚷開城門的百姓,農具與門板相撞的悶響裡,混著孩童尖銳的哭喊,震得城頭碎磚簌簌墜落。
夏世安攀著搖搖欲墜的草垛登上高處,玄色披風沾滿泥漿與血漬。身旁的韋程握緊腰間軟劍,蒼白的麵容在暮色中幾近透明,卻仍堅定地與他並肩而立。夏世安望著下方揮舞鋤頭的百姓,望著扒著城門縫隙吞咽口水的幼童,突然“嗆啷”抽出腰間佩劍。寒光劃破夜空的刹那,全場驟然死寂。
“鄉親們!”他撕裂般的嘶吼震得眾人耳膜發疼,“可還記得湘州城的慘狀?劉建德的在湘州的所作所為,諸位不清楚?如今他拋來幾粒粟米,你們便要拿命去換?”夏世安猛地將劍狠狠插入草垛,飛濺的草屑裹著火星竄向夜空,“聞聞這飄來的飯香!那本是你們藏在地窖的存糧,是你們的丈夫、兒子辛苦勞作,如今卻成了叛軍羞辱我們的毒計!”
人群騷動起來,幾個漢子握緊了拳頭。夏世安抬手按住韋程顫抖的肩,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沉痛:“我的未婚妻韋程,曾在在洋州與叛軍作戰,被叛軍的箭矢貫穿肩胛她昏迷三日才醒來!”他望向遠處劉建德的營帳,眼中燃起滔天恨意,“劉建德若拿下餘州,下一個就是南都!我們的父母妻兒,我們吳國的萬千子民,都將淪為叛軍刀下亡魂!”
傷口至今讓韋程心有餘悸,她向前一步朗聲道:“姐妹們!兄弟們!我與夏將軍在這城牆下立誓,此生定護吳國太平!如今餘州就是南都最後的屏障,是天下蒼生的防線!”她解開領口,露出肩上的疤痕,“這傷算得了什麼?隻要能守住餘州,我這條命,隨時可以不要!”
夜風卷著嗚咽掠過廢墟。夏世安突然跪倒在草垛上,額頭重重磕在木梁,發出悶響:“我的母親,是當今長公主,我本可以在南都享受榮華富貴,可我為了諸位,為了天下蒼生,將我這身軀殼放在這裡!明日,太子殿下將領十萬大軍救援!鄉親們,再忍這一夜!守住餘州,就是守住南都,守住天下百姓的活路!待明日朝陽升起,我們要讓劉建德為他犯下的每樁罪孽,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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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中,拄杖老嫗顫抖著摔碎陶碗,彎腰撿起半截斷棍。有人突然扯開嗓子:“夏將軍說得對!和狗賊拚了!”驚雷般的呐喊聲中,百姓們高舉農具衝向城牆,月光映照著他們眼中重燃的怒火,比城外搖曳的篝火更灼人。夏世安與韋程相視而笑,握緊佩劍,眼中滿是堅定與決絕。
夜幕漫過餘州城頭,沈墨清點物資時發現守城的箭稀缺,並告知了夏世安。夏世安將最後一個稻草人係在雉堞上,粗糙的麻繩在他掌心勒出深紅血痕。衛岩舉著火把湊近,跳躍的火光照亮稻草人身披的褪色玄甲,那些歪斜的五官在陰影中詭異地扭曲。
“鼓聲再密些!”夏世安扯了扯嘶啞的嗓子,轉頭望向城下。遠處叛軍營地的火把星星點點,像蟄伏在黑暗裡的毒蛇瞳孔。
忽然,一名叛軍哨兵死死盯著城頭,揉了揉眼睛,又仔細看去,城頭上影影綽綽,竟有不少“士兵”在來回走動。“有情況!”他大喊一聲,聲音裡充滿了緊張和不安。其他叛軍士兵聞聲,紛紛舉起火把,朝著城頭照去。隻見城頭上的“士兵”有的手持長槍,有的背著弓箭,在火把的映照下,身影清晰可見。
消息很快傳到了劉建德耳中。“夏世安果真有些膽識,此刻竟敢主動挑釁?”劉建德怒目圓睜,眼中滿是怒火。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酒杯都跳了起來,酒水灑了一地。“傳令下去,給我射箭,讓他們知道挑釁我的下場!”
隨著劉建德的命令下達,叛軍營地瞬間忙碌起來。士兵們迅速取來弓箭,排列整齊,瞄準城頭。“放!”一聲令下,無數羽箭如流星般劃破夜空,朝著城頭飛去。第一支羽箭擦著夏世安耳畔釘入城牆,木屑紛飛中,衛岩猛地將他拽到掩體後。
“上鉤了!”衛岩的聲音裹著興奮。密集的箭雨傾盆而下,稻草人在箭簇撞擊中搖晃不止,卻始終保持著持槍而立的姿態。
接著第二波箭雨射向城頭,直到第三輪箭雨停歇時,叛軍們才發現不對勁。那些城頭上的“士兵”依然紋絲不動,無論怎麼射,都沒有任何反應。
“不好,我們上當了!”一名叛軍將領大喊道。劉建德聽聞,氣得臉色鐵青,他一腳踢翻身旁的凳子,怒吼道:“夏世安,竟敢耍我!我定要將你碎屍萬段!”他拔出佩劍,狠狠地劈向一旁的木樁,木屑四濺。
此刻的劉建德大營後方,地道口的藤蔓突然簌簌抖動。韋程握緊匕首,借著月光辨認著糧倉方向。身旁的劉柔忽然抓住她手腕:“程姐姐,西南角戒備最鬆,我們——”
話未說完,無數火把突然亮起,陳遠早就想到,夏世安肯定會為了糧草冒險行動,所以撤了監視密道的士兵,在此耐心等候。韋程瞳孔驟縮,隻見叛軍如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劉柔的驚呼被刀刃入肉的悶響截斷,韋程旋身揮出匕首,卻在看清來者麵容時僵在原地——為首之人正是劉建德的副將,他手中長劍正抵在劉柔咽喉。
“拿下!”副將獰笑一聲,繩索瞬間纏住韋程手腳。當她被押解到劉建德大帳前時,正撞見劉柔被甩在塵土裡。劉建德赤紅的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他猛地揪住女兒頭發:“你居然幫著夏世安!”兩記耳光震得劉柔嘴角滲血,韋程掙紮著要撲過去,卻被士兵死死按住。
“斬了!”劉建德的佩劍出鞘半寸,寒光映在韋程蒼白的臉上。就在這時,謀士陳遠快步上前,在劉建德耳邊低語:“將軍,這女子是波州守將韋睿的女兒。如今我們圍攻湘州,久而不下,正被韋睿拖住,此女或許能成為關鍵籌碼。”
劉建德眯起眼睛,原本要揮下的劍停在了半空。他繞著韋程緩緩踱步,忽然抬手捏住她下巴,冷笑道:“倒真是塊好籌碼!湘州,餘州,傳令下去,嚴加看管!”
然而,就在押走時,劉建德消退的怒火複燃,他還是下令將韋程拖出去斬首。士兵們架著韋程往外走,韋程麵色堅毅,毫無懼色。
劉柔見狀,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擋在韋程身前。她拔出腰間的短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淚水在眼眶中打轉,聲音帶著哭腔卻又異常堅定:“父親!你若殺了她,我也絕不獨活!您難道真的要一條路走到黑嗎?看看這些日子,多少百姓因您的戰爭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您曾經也是心懷天下,想要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的人啊,如今為何變得如此殘忍嗜殺?收手吧,父親!明日太子的十萬大軍將至,放下屠刀才是當下最好的選擇,能避免更多的傷亡!”
劉建德看著女兒決絕的模樣,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心中的怒火也漸漸被複雜的情緒取代。帳內陷入一片死寂,他本想告知劉柔他起兵反叛的原因,並非是是為了太子立淵殺了他的父親,劉柔的祖父,而是因為……
他怒目圓視著劉柔,轉而又望向韋程,揮了揮手,歎著氣!
南溪渡口的夜風裹挾著江水的腥鹹,烏雲將最後一絲月光徹底吞噬。立淵將貞孝攏在懷中,朝露倚著他肩頭,三人藏身的蘆葦叢在夜風中沙沙作響,遠處叛軍營地的火把明明滅滅,宛如惡鬼幽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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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是約定的第十五日。"貞孝攥緊他玄色衣襟,聲音發顫,"那十萬天兵...究竟是什麼?"
立淵唇角勾起一抹莫測笑意,不再隱藏,眼睛在昏暗的夜色裡泛著冷光:"在望雲山布防夏國精銳時,我就便推演過戰局。"他指尖摩挲著貞孝的臂膀,"表麵上各部兵馬輪換、向邊境調動,實則..."話音未落,貞孝忽然抬頭,眼中閃過驚色——她終於想起之前姐姐貞惠大婚時,郭淮當夜率秀水軍離開秀水鎮,竟是繞了個大圈直奔餘州!
"郭將軍的秀水軍此刻已在上遊待命。"立淵伸手撥開蘆葦,指向天際翻滾的烏雲,"而劉建德帳中..."他壓低聲音,朝露下意識屏住呼吸,"那名心腹明日便會率部倒戈——這也是韋程此刻甘願被俘的緣由。"
一旁的朝露突然抬頭,抓住立淵衣袖:"可這也不足十萬之數!"
"自然不夠。"立淵望向遠處若隱若現的堤壩,狂風掀起他的衣袍,"你看那堤壩。"他指尖劃過陰沉的天空,"今夜子時,當暴雨傾盆..."話音未落,一道閃電劈開雲層,照亮他眼底的殺意,"我領兵秘密從潯州至全州的山路疾行時,曾觀察過這裡,幾天前我們再此停留時,詢問過這裡的樵夫,他說這裡每逢暴雨,山體便會鬆動!屆時洪水雨水裹挾山石而下,劉建德的營地,便是人間煉獄。"
朝露猛然捂住嘴,江水奔湧、泥流裹挾巨石的畫麵在腦海炸開。若決堤之水順著地勢直衝叛軍營地,劉建德縱然有千軍萬馬,也不過螻蟻一般。
"原來這就是天兵..."貞孝喃喃道,卻見立淵轉身時眸中閃過一絲狠厲,"明日之戰,才是真正的誅心之局。"話音落下,江麵忽然傳來低沉的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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