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驚雷劈開雲層的刹那,湘水河堤轟然崩塌。渾濁的江水如萬頭猛獸掙開枷鎖,裹挾著斷裂的木樁與巨石,以摧枯拉朽之勢直撲下遊。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砸在水麵上,激起層層白浪,與奔騰的洪水交織成一片恐怖的汪洋。
立淵站在南溪穀高處,衣袍被狂風撕扯得獵獵作響。他望著遠處翻滾的洪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身旁的貞孝和朝露麵色蒼白,洪水的咆哮聲震得她們耳膜生疼。“走。”立淵轉身,大步邁向臨時營帳,“此地安全,且能看清戰局。”
與此同時,餘州城外的山林裡,郭淮率領秀水軍頂風冒雨,悄無聲息地朝著餘州城進發。士兵們銜枚立在船頭,船艙內擺滿了潑了油的柴草,戰船劃破雨幕,如黑色的幽靈般在江麵上疾馳。他們知道,這場暴雨正是絕佳的掩護,隻要能在洪水抵達前趕到,就能給叛軍致命一擊。
而在叛軍營地,劉建德正焦急地點兵。他握緊腰間的佩劍,目光在列隊的士兵中搜尋著副將的身影。“副將呢?”他厲聲質問陳遠。
“將軍,副將領兵剛剛出營,說是奉您的命令從東側攻城。”陳遠低頭答道,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劉建德臉色驟變:“胡說!我從未下過這樣的命令!”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他猛地抬頭,望向遠處的湘水河方向。就在這時,一陣低沉的轟鳴聲傳入耳中,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像是千萬麵戰鼓同時擂響。
“不好!是洪水!”劉建德臉色煞白,轉身望向身後的營地。
牛首山的深秋,寒意悄然彌漫,山林間的楓葉似被歲月點燃,層層疊疊的紅色肆意鋪展,偶爾幾縷金黃的銀杏葉穿插其中,為這秋景添了幾分明快。山風輕輕拂過,落葉簌簌而下,宛如一隻隻輕盈的蝶。
慈恩寺內,香煙嫋嫋,靜謐祥和。秦王與方丈對坐在禪房的石桌旁,棋盤上黑白棋子交錯,局勢正膠著。方丈拈起一枚白子,輕輕落下,打破了長久的沉默:“王爺,老衲聽聞,餘州近日洪水泛濫,叛軍大亂,想必這一切都在您的謀劃之中吧。”
秦王目光專注於棋盤,手中的黑子在指尖輕輕轉動,許久才落下一子,仿佛那小小的棋盤才是他此刻的全部世界。他微微抬眸,眼神平靜而深邃,卻並未回應方丈的話。
方丈輕歎一聲,繼續道:“多年來,王爺您未踏出南都半步,卻能將天下局勢掌控於股掌之間。洋州、全州之事,已然讓人驚歎,如今餘州這一出,更是精妙絕倫。所有人,都如同您棋盤上的棋子,任您布局、落子。”
秦王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卻依舊沉默不語。他看著棋盤,腦海中浮現出太子立淵的身影。望雲山之戰,立淵與夏國賢王激烈交鋒,那英勇無畏的身姿,麵對強敵毫不退縮的氣魄,他的拳腳功夫、戰場上的應變能力都得到了極大的鍛煉。而這次餘州城的叛亂與洪水之局,便是鍛煉立淵智謀的絕佳時機。為了立淵日後能穩穩掌控朝局,他苦心孤詣,一步步布局,將各方勢力玩弄於股掌,每一步都經過深思熟慮。
寺外,山風呼嘯,吹得寺內的古樹枝椏搖曳,落葉飄飛。屋內,茶香嫋嫋,彌漫在靜謐的空氣中。方丈看著秦王,心中感慨萬千,這天下,終究是在秦王的算計之中,他就如同一位超脫塵世的棋手,以天下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演繹著一場波瀾壯闊的棋局,而無人能看透他的心思。
鬱州碼頭的茶水攤上蒸騰著嫋嫋白霧,明瑞倚著斑駁的木柱,青瓷碗裡的茶水早已涼透。海風卷著鹹腥的濕氣掠過竹簾,將遠處歸港商船的銅鈴聲撕成碎片。他本在等候渡海船隻,卻被鄰桌幾個駐守碼頭的士兵激烈的交談勾住了心神。
"那場麵簡直是人間地獄!"年輕士兵猛地拍在桌上,濺起的茶漬在粗陶碗沿凝成深褐的痕,"咱們郭將軍把裝滿柴草的船往洪水裡一放,您猜怎麼著?整條湘江都燒紅了!"他脖頸青筋暴起,模仿著火箭破空的手勢,眼裡卻閃過一絲恐懼。
灰衣老兵默默往煙鬥裡填著煙絲,火光在他皺紋縱橫的臉上明明滅滅:"劉建德的營寨被水衝散時,那些叛軍像無頭蒼蠅似的亂竄。火箭一落,火借風勢,連江水都咕嘟咕嘟冒泡......"話音未落,旁邊精壯漢子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喉間發出壓抑的嗚咽:"我兄長親眼看見有人抱著燃燒的桅杆跳江,轉眼就被漩渦卷沒了。"
明瑞握茶碗的指節驟然發白,茶湯在碗中泛起細密的漣漪。他瞥見老兵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恍惚間竟像是戰場上此起彼伏的烽火。當聽到"泥流"二字時,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傾身,粗糲的竹席在膝頭發出沙沙聲響。
"太子殿下這手實在高明!"年輕士兵突然壓低聲音,眼含敬畏地張望四周,"先決河堤引洪水,再用火船斷退路,最後借著暴雨引發山崩——環環相扣,連老天爺都成了咱們的兵!"老兵吧嗒著煙鬥,渾濁的眼珠裡難得泛起光亮:"都說立淵殿下胸有城府,這回算是見識到什麼叫"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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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瑞垂眸望著碗中沉浮的茶葉,喉間泛起苦澀。遠處傳來渡海商船低沉的吆喝聲,卻掩不住他耳畔轟鳴的殺聲。他將冷茶一飲而儘,瓷碗重重磕在木桌上,驚飛了岸邊幾隻海鳥。海浪拍岸聲中,他凝視著墨色海麵上跳動的漁火,恍惚看見千萬艘火船正劃破夜幕,朝著自己駛來。
南溪穀,一夜的暴雨過後,地麵濕漉漉的,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雨水混合的氣息。太子立淵從臨時營帳中走出,一夜未眠的他,身形略顯疲憊,腳步也有些虛浮,但眼神依舊銳利。他要親自審問劉建德,昨夜在逃跑時被擒。
朝露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些茶葉,煮好了熱茶,端進營帳。立淵接過茶杯,熱氣氤氳,暖了暖有些發涼的指尖,問道:“貞孝何時歸來?”朝露輕聲答道:“殿下,還需些時辰。此刻餘州城外慘狀不堪,太子妃和夏世安正忙著組織士兵與百姓清理戰場呢。”
立淵微微頷首,眼神裡滿是哀怨,他放下茶杯,走到桌前,拿起毛筆,準備向朝廷呈上戰後文書。可筆尖懸在紙張上方,卻遲遲無法落下。眼前浮現出昨夜洪水肆虐、火光衝天,戰場上士兵們廝殺的畫麵,他的心中滿是沉重。
話剛說完,立淵隻覺喉頭一甜,“噗”地吐出一口鮮血,濺落在麵前的紙張上,殷紅刺目。朝露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扶住他:“殿下!您這是怎麼了?”立淵擺擺手,氣息微弱卻滿是悲戚:“都是吳國子弟啊……本應一同抵禦外敵,如今卻自相殘殺,一夜之間,多少士兵丟了性命……”說著,他眼前一黑,身體直直地向後倒去。
貞孝推開斑駁的城門時,腐腥氣混著潮濕的泥土味撲麵而來。前日劉建德連夜堆砌的土牆仍在城外矗立,牆基處還殘留著洪水衝刷的泥漿,卻也正是這道倉促築成的防線,讓餘州城僥幸躲過了滅頂之災。
城外的慘狀如同一幅被血水浸透的畫卷。斷裂的戰船倒扣在泥濘裡,破碎的船帆裹著水草纏繞在折斷的桅杆上,仿佛一隻隻垂死掙紮的巨鳥。橫七豎八的屍體散落在河灘與廢墟間,有的仍緊握著兵器,有的被連根拔起的樹木死死壓住,腫脹的麵容早已辨不清模樣。渾濁的江水退去後,露出滿地狼藉,破碎的盾牌、鏽蝕的箭矢與泡得發白的衣物層層堆疊,在陰雲下泛著詭異的光。
貞孝隻看了一眼,胃裡便翻江倒海。她踉蹌著扶住城牆,指節攥得發白,喉間湧上的酸水嗆得眼眶發紅。伴花慌忙上前托住她顫抖的後背,卻見不遠處的郭淮正扶著腰間佩劍,這位久經沙場的將領此刻也麵色鐵青,彆過頭去劇烈乾嘔。
“厚葬...一定要厚葬他們。”貞孝用帕子捂著嘴,聲音沙啞得發顫,“都是吳國子弟,不該曝屍荒野...”她望著遠處漂浮在水麵上的斷旗,那抹褪色的朱紅在灰白的天地間格外刺眼。夏世安攥緊腰間染血的配刀,喉頭滾動著應下,轉身向城內生澀地喊道:“傳令下去,各營分作五隊,先將遺體收殮!”
城中百姓陸續湧出城門,老人們看著滿地狼藉,佝僂著背無聲落淚;婦孺們強忍著恐懼,在士兵的帶領下搬運著屍體。江水衝刷過的河灘上,鐵鍬鏟入泥土的聲響與壓抑的抽泣聲交織,腐臭的氣息裡,有人忽然唱起低沉的喪歌,蒼涼的曲調隨著江風飄向遠方。
燭火在帳中搖曳,立淵在深夜轉醒時,看到貞孝正坐在床沿,手中握著半涼的藥碗,眉眼間滿是倦意卻仍強撐著清醒。見他睫毛輕顫,貞孝慌忙放下藥碗,探手去扶:“彆動,伴花說你需靜養......”
“劉建德呢?”立淵撐著身子坐起,喉間泛起鐵鏽味。
貞孝唇角微揚,眼中閃過一絲默契:“郭淮已連夜押解去南都了,我想著此事茲事體大,還是交由聖上定奪為妥。”
立淵蒼白的臉上露出笑意,牽動傷口悶哼一聲:“倒與我想到一處去了。”他目光掃過帳外,隻見月色下劉柔跪坐在泥濘裡,雙手被粗繩捆著,發絲淩亂地貼在臉上,像株被暴雨打蔫的野菊。
“讓她進來。”立淵示意。
貞孝打開帳簾時,劉柔猛地抬頭,眼中蓄滿驚惶與倔強。立淵強撐著起身,親自解下她腕間繩索,聲音沙啞:“你父親的罪,與你無關。王猛早就告知我,你並未參與謀劃。待我上奏,可免你罪責。”
“不!”劉柔突然叩首,額角撞在青石上發出悶響,“殿下,我是劉建德之女,留在此處或歸鄉,都會成為世人攻訐您的把柄。請將我押解南都,以證您大公無私!”
立淵望著她單薄的身影,想起她曾在湘州施粥救民的善舉,又憶起幼時在黑水城時她遞來的糖果。他揉了揉發痛的額角:“與其去南都受審,不如回湘州。那裡經此戰亂,百姓流離失所,城池殘破不堪。”他轉頭看向貞孝,“我已將任命衛岩為湘州守將的文書傳至南都了,劉柔妹妹,你既心善愛民愛兵,便與他同去,重建湘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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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柔渾身一震,怔怔望著立淵,淚水突然決堤。
待劉柔跟著衛岩的身影消失在帳簾外,立淵倚著軟墊,望著搖曳的燭火怔忡出神。潮濕的夜風卷著帳角,恍惚間將記憶吹回了遙遠的年歲。
“還記得嗎?”他忽然開口,聲音裹著幾分疲憊的悵惘,“那時我才兩三歲,常在父親議事的營帳外玩耍。劉柔比我小幾個月,紮著衝天辮,總把泥巴抹得滿臉都是。”立淵唇角勾起抹淡笑,燭火映得他眼底泛起漣漪,“一群孩子摔跤打鬨,就數她力氣最大,揪著男孩的衣領往地上按,跟劉建德年輕時一樣粗野。”
貞孝輕輕為他掖好被角,聽出了話語間的弦外之音。立淵頓了頓,又道:“後來王猛傳回消息,說劉柔粗中有細,在湘州施藥救人時,安靜得像江南的繡娘。可一旦披上戰甲,又能跨馬提槍衝鋒在前......”他望著帳外朦朧的月色,劉柔方才離去的背影還在眼前晃動,那個曾追著他要糖葫蘆的小姑娘,如今卻跪在泥地裡求死,“這些年,她變了太多。”
帳內陷入沉默,唯有燭芯爆裂的聲響。貞孝握住他發涼的手,輕聲道:“你真正想問的,是劉建德為何反叛吧?”
立淵閉上眼,喉結滾動:“父親已經為誤殺劉老將軍致歉,還允諾厚待劉家。我實在想不通,究竟是什麼讓他鐵了心要......”他猛地咳嗽起來,胸腔震動帶起絲絲血跡,“劉建德在父親麾下效力多年,又有提拔之恩,難道抵不過一場誤會?”
夜風呼嘯著掠過帳頂,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立淵望著帳頂斑駁的陰影,恍惚又見劉建德當年在黑水城大營裡單膝跪地,眼中閃著忠誠的光。如今這一切,都化作了湘水河畔那場血色的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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