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孝合上門扉時,風雪在門縫間發出嗚咽。她轉身便見立淵立在窗前,玄色袍角被穿堂風掀起,像隻折翼的孤雁。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紙上,與數月前在潁州花月穀那個離開母親衣冠塚的身影重疊。
她輕手輕腳走上前,環住他發涼的腰肢,臉頰貼在他後背,聽見衣料下劇烈的心跳聲。立淵忽然轉身,力道大得將她撞進懷中,雙臂如同鐵鉗般收緊。貞孝被勒得發疼,卻在觸到頸間濕潤時僵住——溫熱的淚水順著她的衣領蜿蜒而下,洇濕了貼身的裡衣。
"貞孝......"立淵的聲音悶在她肩窩,帶著從未有過的顫抖,"朝露端方糕的模樣,和母親當年一模一樣。她拂開鬢發的弧度,遞茶時垂眸的神情......"他的手指深深陷進她的脊背,仿佛要將自己融進她的身體裡,"我從未在意她是誰的女兒,可那一瞬間,我真的以為母親回來了。"
貞孝的眼眶也跟著發燙。她想起膳廳裡秦王驟然拍案的聲響,震得茶盞裡的水濺成破碎的月光。那雙布滿老年斑的手,此刻似乎還在她眼前顫抖。"父親今日太反常了。"她輕聲說,指尖撫過立淵後頸緊繃的肌肉,"我嫁入王府近兩年,從未見他這般動怒......"
立淵的身子猛地一顫。他將頭埋得更深,呼吸灼熱地噴在她鎖骨處。貞孝等著他解釋,卻隻聽見窗外風雪呼嘯。良久,她感到肩頭的重量愈發沉重,明白他選擇了沉默。
牆縫裡鑽進的寒氣讓她打了個哆嗦。貞孝將下巴擱在立淵發頂,望著窗外紛揚的雪幕。朝露捧著方糕的笑臉,秦王震怒的麵容,在她眼前交替閃現。她忽然明白,這場暴雪困住的不隻是他們的腳步,更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朝露的身世、秦王的秘密,還有立淵深埋的思念,統統纏成解不開的死結。
昭陽輕掩上稚子睡房的雕花木門,簷角冰棱墜地的脆響驚得她指尖一顫。恬安正就著銅盆絞乾帕子,暖爐將睡榻映得朦朧,晨兒昊兒蜷成兩團糯米團子,羊角辮散在枕上,像兩簇未融的雪。
她攏緊狐裘踏入庭院,寒風卷著未散的雪沫撲在臉上。遠處立淵的廂房仍透出昏黃光暈,燭影在窗紙上搖晃,恍惚間似有舊年宮宴時的笙歌餘韻。貞孝的身影突然從門扉後浮現,月白鬥篷上落著細碎霜花,宛如披了一身銀河。
"姐姐。"貞孝的聲音比風雪更輕,"他剛睡著。"
昭陽望著妹妹發紅的眼眶,忽然想起多年前,她抱著高燒的幼弟在寺裡長廊狂奔,懷中孩童滾燙的體溫幾乎灼傷掌心。此刻貞孝睫毛上凝著細霜,像隻困在風雪中的蝶。
兩人並肩走過覆雪的回廊,簷角銅鈴在死寂中偶爾輕晃。遠處禪房傳來若有若無的誦經聲,混著雪水從瓦當滴落的清音。貞孝突然停步,鬥篷掃過廊下未化的積雪:"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讓朝露侍寢......"
"貞孝。"昭陽按住她冰涼的手,觸感如同握住一塊寒玉,"就算沒有你,朝露也會走到今日。"她望著簷角將墜未墜的冰棱,憶起朝露捧茶時垂眸的模樣——那眼神分明與當年母親凝視父親時如出一轍,"你可曾見過她看阿淵的眼神?像春日融雪,又像寒夜篝火。"
貞孝的睫毛劇烈顫動:"可父親......"
"淵兒三歲那年,就在那聆音閣望著潁州花月穀的方向,一直枯坐著,一連好幾日,好幾月,直到被人下了斷腸草之毒。"昭陽的聲音突然沙啞,雪地上的腳印被新雪緩緩覆蓋,"這些日子,處理政務如履薄冰,唯有對著朝露時......"她沒有說下去,隻是將貞孝的手捂得更緊。
貞孝忽然轉身,月光照亮她眼角未乾的淚痕:"姐姐也知道朝露的身世?"
風卷著簷角銅鈴叮咚作響,昭陽望著遠處巍峨的佛塔,塔頂積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她想起秦王看見茉莉方糕時驟然發白的臉,想起朝露腕間那截褪色的紅線。
"有些事,"她輕輕歎息,將貞孝鬢邊的碎發彆到耳後,"就讓雪蓋住吧。"
風雪卷著冰碴子撞在丞相府朱漆門上,簷角銅鈴被吹得叮咚作響。陸府花廳裡,鎏金獸首香爐飄出嫋嫋沉水香,將一桌熱氣騰騰的家宴烘得暖意融融。
"小妹可知,太子殿下可是要對鄴國用兵?"陸之傑突然擱下酒盞,青玉扳指磕在檀木桌上發出脆響。陸之心正用銀匙舀著芙蓉蒸蛋,聞言指尖微頓,鎏金護甲在燭火下閃過冷光:"兄長說笑了,我與太子殿下自江南歸京不過三日,這些軍國大事......"
"啪!"陸相的象牙箸重重敲在白瓷碗沿,震得琥珀色的酒液在盞中泛起漣漪。陸之傑卻似未察覺父親警告,袖中滑出兵部調令,宣紙在油布燈下展開時沙沙作響:"兒明日便要赴任北湖水師將軍。"
"恭喜夫君!"蘇雪立刻起身斟酒,指尖卻在觸及丈夫袖口時微微發顫。陸之心望著兄長緊繃的下頜線,忽然注意到他玄色錦袍上沾著零星雪漬——這會子分明是在書房久候,專等這場家宴開口。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如此說來,郭淮將軍怕是另有任用?"陸之心轉動腕間羊脂玉鐲,鐲環相擊聲清脆如冰裂。陸之傑冷笑一聲,案上的銀箸被他無意識摩挲出刺耳聲響:"兵部早傳遍了,郭淮將任秀水軍副將。"
"不過是尋常人事調動罷了。"陸之心將剝好的蟹肉推到父親麵前,眼角餘光瞥見陸相捏著蟹殼的指節發白,"張老將軍纏綿病榻已久,告老疏昨日已呈入內閣。"
花廳裡驟然陷入死寂,唯有炭火劈啪炸裂聲格外清晰。陸相忽然重重咳嗽,震得喉間玉佩輕晃:"北湖扼守南都北境,是皇室最後一道屏障,你既擔此重任......"
"小妹放心。"陸之傑突然打斷父親,斟滿的酒盞在案上磕出悶響,"兄長此去,定替你守好那扇"北宮門"。"他眼中燃起異樣的光,"可兵部軍械司這幾日燈火徹夜不熄,秀水軍連守備副將都換了三茬——郭淮若隻為輔佐病弱老將,何必如此大動乾戈?"
陸之心捏著絹帕的手猛然收緊,帕上金線繡的並蒂蓮硌得掌心生疼。窗外風雪愈急,將簷角銅鈴的嗚咽聲撕得支離破碎。
雪霽初晴,晨光刺破雲層灑在太子府朱紅宮牆上,簷角殘雪墜地碎成晶瑩的珠玉。立淵扶著貞孝步下青驄馬車時,便見陸之心攜著陸之傑立在漢白玉階前,霜色鬥篷上的金線雲紋在日光下泛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