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南都裹在綿密的雪幕裡,宮牆黛瓦覆著厚雪,簷角銅鈴在北風中發出清越的回響。太子立淵踏著積雪匆匆入宮,玄色錦袍上還沾著未化的冰晶,身後太子妃貞孝一襲緋紅鬥篷,在素白天地間宛如紅梅綻放。
壽昌宮內,龍涎香混著藥味縈繞。聖上半倚在金絲楠木榻上,枯槁的手指攥著明黃龍紋錦被,見立淵踏入殿門,渾濁的眼眸陡然亮起:"淵兒......"沙啞的呼喚驚起簾外棲息的野鳥,撲棱棱掠過積滿雪的梧桐枝。
"皇祖父安心靜養。"立淵疾步上前執起老人的手,指腹觸到聖上腕間凸起的骨節,心尖猛地一揪。皇後握著鎏金手爐立在床畔,眉間滿是憂色:"陛下,北湖龍居閣風急雪大,還是等天......"
"無礙!"聖上劇烈咳嗽著撐起身子,床幔上金線繡的蟠龍在燭火下扭曲成影,"朕要去看看這雪。"貞孝忙上前扶住老人顫抖的脊背,繡著並蒂蓮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間晶瑩的羊脂玉鐲:"皇祖父萬金之軀,若染了風寒......"
立淵望著老人固執的神情,忽想起幼時被抱在膝頭聽征戰故事的時光。他垂眸沉吟片刻,抬眼時眸中閃過銳芒:"不如就在禦花園走走?積雪未深,還能賞梅。"皇後無奈輕歎,命宮人取來貂裘披風,將聖上裹成密實的繭。
青石小徑覆著薄雪,三人行至九曲回廊時,寒梅暗香裹挾著雪粒撲麵而來。聖上拄著鑲玉龍頭杖,杖尖在冰麵上劃出細碎聲響,貞孝與立淵如兩尊雕像般一左一右攙扶著。遠處宮闕隱在雪霧中,宛如蓬萊仙山。
"去年今日,你說天下當休養生息。"聖上忽然開口,蒼老的聲音被風雪撕成碎片,"如今又如何?"立淵望著漫天飛雪,眼前浮現出鄴國烽煙裡廝殺的兵卒、夏國使臣在朝堂上挑釁的冷笑。他喉頭滾動,終於將藏了一年的鋒芒儘數展露:
"鄴國楊軒楊軾兄弟相殘,都城東都已成修羅場。"立淵聲音低沉卻字字鏗鏘,"孫兒願領十萬大軍,踏平東都!待鄴國易主,便可聯合梁國直取夏國——明瑞小兒三番五次壞我大事,望雲山之仇不可不報!"風雪灌入領口,他卻渾然不覺,"滅夏之後,可借北狄鐵騎揮師西進,梁國獨木難支......屆時,中原儘入我手!"
話音落時,回廊上積雪簌簌墜落。聖上忽然爆發出一陣暢快的大笑,笑聲驚得枝頭積雪紛揚如蝶。他顫巍巍地拍著立淵肩膀,渾濁的淚水混著雪水淌下麵頰:"好!好!這才是朕的皇孫!當年朕被各方掣肘......如今你威望如日中天,天時地利人和皆備!"
貞孝望著雪中祖孫二人,紅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遠處太液池結著厚厚的冰,倒映著漫天風雪,仿佛預示著一場席卷天下的風暴即將來臨。
聖上的笑聲漸漸弱下去,渾濁的眼底泛起水光,蒼老的手指撫過立淵肩頭的銀線蟒紋:"當年朕披堅執銳時,也有這般意氣......如今連禦花園的雪路都走不穩了。"他仰頭望著廊下搖曳的冰棱,白雪落在蒼白的鬢角,竟與霜發融為一體。
立淵瞥見不遠處太醫令佝僂的身影在雪幕裡若隱若現,金線繡的"太醫院"腰牌映著冷光。他握緊聖上枯枝般的手,掌心溫度透過錦袍傳遞:"皇祖父春秋正盛,孫兒已命欽天監擇吉日修繕天壇,待祭天禮成,龍體定能康泰如初。"
貞孝忽然輕拽聖上貂裘下擺,紅鬥篷掃落廊柱積雪:"皇祖父可還記得滄州海戰?聽說當時您孤身駕戰船破鄴陣,嚇得鄴國水師把帥旗都收起來了!"她腕間玉鐲撞在廊柱上叮咚作響,發間紅梅簪子隨著動作輕顫。
立淵正要開口,卻見聖上枯瘦的麵龐泛起難得的血色。老人拄著龍頭杖顫巍巍坐下,震得亭頂積雪簌簌墜落:"那是立國前的事了......"他渾濁的目光穿過風雪,仿佛望見了多前滄海上翻湧的硝煙,"鄴國戰船列成雁字長陣,船頭高懸玄鐵巨錨,揚言要踏平我吳國水師。"
貞孝跪坐在雪氈上,雙手托腮:"後來呢?聽說您親自擂鼓?"
"朕何止擂鼓!"聖上忽然劇烈咳嗽,指節因用力攥住龍頭杖而發白,"鄴人仗著滄州港池深船堅,卻不知我早命工匠在戰船龍骨裡灌了桐油!"他蒼老的聲音突然拔高,驚得簷角銅鈴叮咚亂響,"待東南風起時,朕命三百死士舉著火把跳上敵艦,那火勢借著浪頭,燒得整個滄州灣都成了火海!"
立淵望著老人眼中跳動的火光,恍惚看見當年金戈鐵馬的帝王。寒風卷著雪粒撲進亭中,他伸手替聖上攏緊貂裘,卻觸到老人後背滲出的冷汗——那是病痛折磨的痕跡。
"鄴帥投海時,戰甲上的玄鐵護心鏡還在發燙。"聖上突然安靜下來,摩挲著龍頭杖上的螭紋,"如今想來,不過是浪花淘儘英雄。"他轉頭看向立淵,渾濁的目光突然清明,"淵兒,記住了,戰場上沒有永遠的勝者,唯有......"話音未落,一陣劇烈的嗆咳打斷了話語,太醫令踉蹌著衝進亭中,藥箱裡的銀針撒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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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令一番急救後,聖上緩過氣來,隻是精神已大不如前,在眾人攙扶下回到壽昌宮靜養。貞孝立在寢殿外,望著殿內搖曳的燭影,輕輕歎了口氣。立淵走到她身旁,低聲道:"皇祖父龍體並無大礙,你也不必過於憂心。明日得空,我們去牛首山看看父王?"
貞孝眼睛一亮,點頭道:"也好,自從父王搬到慈恩寺,我們確實許久沒去探望了。"兩人商議定了,次日一早便輕車簡從,往城南牛首山而去。
慈恩寺坐落在半山腰,四周古木參天,香煙嫋嫋。剛到寺前,便聽得兩個稚嫩的聲音歡呼著奔來:"舅母!舅母!"隻見晨兒和昊兒兩個小家夥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頭撲進貞孝懷裡。貞孝笑著將他們抱起,在粉嫩的臉頰上親了親:"哎喲,看看,我的小家夥們又長高了!"
不遠處,昭陽郡主在丫鬟恬安的攙扶下緩步走來。她剛出月子不久,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眉眼間滿是溫柔笑意。立淵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姐姐:"姐姐,你身子可大好了?怎麼還親自上山來?"
昭陽輕輕拍了拍弟弟的手:"已經好多了。晨兒昊兒天天嚷著要見外公,我便帶他們來了。正巧在寺裡碰到你們,一家人難得聚聚。"說著,她指了指恬安懷中繈褓,"這是小妹,還沒來得及起名字呢。"
立淵低頭看著繈褓中熟睡的嬰兒,眉眼間滿是慈愛。此時寺中僧人來報,秦王還在午睡,王爺吩咐的家宴也尚需些時辰準備。幾人便沿著山間小徑慢慢走著,聽著晨兒昊兒嘰嘰喳喳地說著趣事,倒也其樂融融。
走著走著,昭陽忽然想起什麼,開口道:"對了,前些日子芳華也生了,是個男孩。隻是立渝還是老樣子,整日與那些文人墨客混在一起,這會兒怕是又在幕府山賞雪吟詩呢。"
貞孝輕歎一聲:"芳華嫂嫂也不容易。"
"還有黃東,肚子也大了,沒幾個月就要生了。"昭陽繼續說道,"倒是崔哲和季月,世安和韋程,兩對小夫妻過得甜甜蜜蜜的。世安今日正要進宮向皇祖父告彆,說是晚些時候要來拜訪你呢。"
立淵聽著這些近況,不禁感慨:"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又快過年了。"他望著遠處連綿的山巒,白雪覆蓋的樹梢在風中輕輕搖曳,忽然覺得,能與親人相聚,便是最珍貴的時光。
幾人踩著薄雪轉過山坳,朱漆斑駁的聆音閣突然撞入眼簾。晨兒昊兒歡呼著衝向覆滿冰棱的廊柱,簷角銅鈴被山風撞出清越聲響。立淵望著門上褪色的匾額,在這裡十多年的光景突然湧上心頭。
"朝露在全州可還好?"昭陽忽然開口,目光直直盯著弟弟。立淵正抬手拂去窗欞積雪的動作猛地僵住,掌心的冰晶簌簌墜落。貞孝逗弄晨兒的手也頓了頓,懷中孩童察覺到氣氛變化,睜著大眼睛看看舅母又看看舅舅。
"等開春便接她回來。"立淵背過身去,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窗欞裂痕,"全州氣候溫潤,適合養胎。"昭陽捏緊披風係帶,素白絹帕上的並蒂蓮被攥出褶皺:"父王知道後,整整一天沒進膳。你該明白,前朝血脈......"
"她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女子!"貞孝突然開口,將晨兒輕輕放在地上,朝立淵走近兩步,"前朝公主又如何?如今四海未平,正該廣納賢才,何況......"話音戛然而止,她望著立淵刻意避開的眼神,突然意識到什麼——那日返回全州城時,馬車上朝露刻意閃躲的眼神,全州來信時他反複摩挲的指節,原來早有端倪。
"貞孝,帶孩子們去閣外玩吧。"立淵聲音低沉如墜寒潭,指腹撫過牆上懸掛的木劍。劍身刻著的"淵"字早已模糊,那是十歲生辰時秦王親手所刻。貞孝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追問,轉身喚來恬安:"帶晨兒昊兒去堆雪人,彆走遠了。"
兩個孩子蹦蹦跳跳跑出門,嬉鬨聲漸漸被山風卷走。昭陽望著弟弟緊繃的脊背,忽然歎了口氣:"你若早與父王說清......"話未說完,腳步聲由遠及近,慈眉善目的老僧人合十行禮:"郡主、太子殿下,家宴已備下,秦王殿下正在素心齋等候。"
立淵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木劍在指尖劃出半道弧光,又穩穩落回劍架。貞孝盯著他刻意挺直的脊梁,突然想起昨夜雪地裡他談論戰事時的鋒芒,此刻卻像被霜雪壓彎的竹枝,在寒風中倔強地保持著姿態。山風卷著雪粒撲進閣樓,將未說完的話吹散在滿室檀香裡。
素心齋內燭火昏黃,秦王枯瘦的手指摩挲著青瓷碗沿,茶湯泛起的漣漪映得他眼下青黑愈發濃重。立淵盯著碗中沉浮的茶葉,餘光瞥見父親腕間鬆垮的玉帶,去年此時還能束出金蟒盤紋,如今卻空蕩得能塞進半隻手掌。
昭陽垂眸攪著杏仁酪,銀匙磕在碗沿發出細碎聲響。貞孝將晨兒沾著雪漬的襖子披在椅背上,忽覺膝頭一沉——昊兒攥著凍紅的拳頭塞進她掌心,濕漉漉的眼睛在舅舅與外公之間來回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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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晨兒突然蹦起來,糯米團子似的身子險些掀翻矮幾,"雪都積到我膝蓋啦!"昊兒跟著拍手起哄,羊角辮上的銀鈴鐺叮當作響。立淵下意識伸手去扶傾倒的茶盞,指節擦過桌角那碟茉莉方糕,糖霜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貞孝朝恬安使了個眼色,丫鬟立刻抱起兩個孩子:"小祖宗們,咱們堆個比山還高的雪將軍去!"木門吱呀開合間,風雪卷著寒香撲進來,將晨兒拖長的尾音"要堆得比外公的胡子還長——"截斷在門檻外。
眾人各自動筷的聲響愈發清晰。立淵夾起一箸筍絲,瓷勺卻在半空僵住——新出鍋的茉莉方糕正冒著熱氣,雪白糖霜上撒著幾粒碧色梅蕊,恍惚間竟與母親的手藝如出一轍。
"太子殿下嘗嘗?"小僧人將青瓷碟往前推了推,袈裟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紅線,"掌勺師傅特地......"
"退下。"方丈陡然沉喝,念珠在掌心撚出急響。秦王布滿老年斑的手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盞裡的水濺出漣漪。小僧人麵色煞白地後退,袍角掃翻方糕,雪白糖霜灑在立淵玄色錦袍上,像是落了層早來的霜。
門扉重重閉合的刹那,貞孝聽見丈夫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哽咽。她望著立淵死死攥住桌布的手,指節泛出青白,突然想起幾個月前,花月穀懸崖,他也是這般用力抓住母親的手,可終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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