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全州城門外,朔風卷著細雪掠過夯土城牆,立淵緊了緊披風,目光在朝露蒼白的麵容上停留片刻,終是轉眸看向身旁的靈兒:“照顧好你嫂嫂,她若有任何不適,即刻派人傳信。”
靈兒鄭重地點頭,素色鬥篷下的雙手攥緊腰間錦囊:“表哥放心,我定會寸步不離。”她側過身將朝露護在身後,卻見對方強撐著向前半步,孕肚在狐裘下已顯微微隆起。
“我在全州等你。”朝露的聲音裹著嗬出的白霧,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小腹,“莫要忘了......”話音未落,城樓上的銅鈴突然叮咚作響。
立淵喉結微動,伸手替她攏了攏被風吹散的發絲,指腹擦過冰涼的耳垂:“等明年桃花開時,我便來接你回南都。”轉身前又望向城牆上蒼老的身影——全州王扶著雉堞目送他們,雪白的須髯在風中飄動,像是一截即將燃儘的燭芯。
“外公保重!”立淵抱拳行禮,玄色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車輪碾過結霜的碎石路,揚起細碎冰碴,直到馬車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儘頭,朝露仍固執地站在原地,看著手中未送出的暖爐漸漸失去溫度。
寒風依舊裹挾著碎雪,在湘州殘破的城牆上呼嘯盤旋。三日後,太子立淵的車駕碾過結著薄冰的青石板路,守城士卒的鐵甲在雪光中泛著冷意。湘州守將衛岩與夫人劉柔早早候在城門口,劉柔捧著暖爐的指尖微微發抖——數月前叛軍圍城時,陸家老宅衝天的火光幾乎將半座城西燒成廢墟,如今倉促修繕的梁柱是否能討得太子歡心,她實在難以揣度。
"衛將軍辛苦了。"立淵掀開轎簾,玄色披風掃過積雪,目光掠過遠處隱約可見的飛簷,那裡新刷的朱漆與焦黑的舊梁交錯,如同未愈的傷疤。貞孝緩步下車,繡著金線的襦裙掃過石階,忽然頓住:"陸氏祠堂可修繕妥當了?陸家......如今還有族人在湘州嗎?"
衛岩抱拳行禮,鎧甲相撞發出清響:"回太子妃,祠堂已按規製修繕!"他聲音微沉,"戰亂時陸氏死傷慘重,如今那些逃散的族人大多返回家宅。"
貞孝眉間微蹙,下意識看向立淵。卻見太子望著城西方向,喉結無聲滾動。待眾人安頓妥當,他借口查看防務,領著貞孝前往城西陸家老宅查看。
立淵踩著滿地殘磚碎瓦踏入庭院,廊下晾曬的族譜在風中簌簌作響。幾名族老圍坐在炭盆旁,手中泛黃的宣紙被火光照得透亮,"殿下如今身份尊貴,若將名字寫入我陸氏族譜......"為首老者的話被突然響起的腳步聲截斷,眾人轉頭時,正看見玄衣青年立在廊下,雪粒子順著他的衣擺簌簌墜落。
"殿下!"族老們慌忙起身行禮,墨跡未乾的毛筆在宣紙上暈開一團墨漬。立淵的目光掃過案上半卷族譜,自己的名字尚未謄寫,陸之心的名諱卻端端正正列在側室一欄。
"修繕宗祠辛苦了。"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指尖撫過廊柱上未及修補的箭痕,那是前兩月叛軍攻城時留下的焦黑痕跡。忽有腳步聲自巷口傳來,貞孝提著裙裾快步走來,繡著並蒂蓮的披風掃過滿地霜花:"殿下,衛將軍說禮部剛送來......"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青石板路上,一襲茜色鬥篷正穿過紛飛的雪幕,陸之心握著馬鞭的手微微發抖,烏發間還沾著趕路時的草屑。那雙曾盛滿笑意的眼睛此刻結著寒冰,直直望向立淵:"聽說殿下要納朝露為側室?一個區區侍女,也配與我平起平坐?"
立淵喉結微動,尚未開口便被陸之心冷笑打斷:"陸家十裡紅妝送我入東宮,如今倒要我與侍女共侍一夫?"她揚手將馬鞭重重甩在地上,驚起一群覓食的寒鴉。
族老們驚恐地望著族譜上即將被風雪打濕的墨跡,立淵看著陸之心泛紅的眼眶,突然想起幾月前,離開南都前往餘州的那夜,兩人在太子府裡依偎。
"陸之心!"立淵終於出聲,卻隻換來茜色鬥篷決絕的轉身。她的背影在漫天飛雪中越走越遠,宛如一滴墜落雪地的血,轉瞬消失在蜿蜒的巷陌深處。
陸家老宅的燭火在晚風裡明明滅滅,陸之心蜷縮在檀木榻上,鮫綃帕早已浸得透濕。立淵垂眸凝視著她顫抖的肩,玄色錦袍下的手掌懸在半空,終究輕輕落在她發間。另一側的貞孝輕拍著她後背,繡著並蒂蓮的裙擺隨著動作微微起伏,忽而起身行了個禮:"殿下,我去備些安神湯。"
木門吱呀輕響,寂靜如同潮水漫過整間屋子。陸之心突然抬起頭,泛紅的眼眶映著搖曳燭火:"你為何要娶朝露?"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尾音卻倔強地揚起。
立淵從袖中取出疊得齊整的信箋,墨香混著陳年舊紙的氣息在屋內散開:"母妃臨終前留下手書,說朝露自幼在她身邊長大..."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被裁去一角的信紙,"之前望雲山之戰,若不是她替我擋下暗箭..."
陸之心的睫毛劇烈顫動,盯著信紙上"前朝公主"四字:"可這身份...若是傳出去..."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有我在。"立淵忽然將她摟入懷中,龍涎香裹著體溫將她籠罩。陸之心埋在他胸口,聽著那有力的心跳聲,忽而又哽咽起來:"她都有了孩子...可我..."
"莫急。"立淵修長的手指撫過她的脊背,"子嗣之事強求不得,安心做我的太子側妃便好。"
"可她進了太子府...我這地位…"陸之心猛地抬頭,眼角還沾著淚珠,"今日在湘州碼頭,你拽我時不小心用了力..."她拉起立淵的手按在自己手腕,柔荑順勢纏住他的手指,"你瞧瞧,現在還疼呢..."
立淵望著虛掩的房門,貞孝的身影在窗紙上投下淡淡的輪廓。他輕笑出聲,想抽回手卻被攥得更緊:"貞孝還守在外麵。"
"我不管。"陸之心突然傾身,溫熱的呼吸掃過他耳畔,"你若不疼我...我這就去告訴眾人,說朝露的身世有..."話音未落,便被封住了唇。窗外的夜色愈發深沉,唯有燭淚無聲滾落,在案幾上凝成暗紅的珠。
晨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切進屋內,貞孝端著青瓷粥碗的手猛地一頓。檀木桌上胡亂堆著玄色蟒紋袍角與月白中衣,燭台上凝結的蠟淚泛著冷光。她垂眸斂去眼底神色,轉身時裙擺掃過門檻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帳幔內陸之心支起手肘,凝脂般的肌膚在晨曦裡泛著柔光。她指尖輕輕描摹著立淵眉眼輪廓,昨夜他發間的龍涎香仍縈繞在被褥之間。察覺到身下的人睫毛輕顫,她俯身時散落的青絲拂過他臉頰,在微涼的唇上落下一吻。
"醒得這樣早?"立淵睜開眼,伸手將她散落的碎發彆到耳後。青瓷碗擱在妝奩上的脆響驚得兩人同時望去,隻見貞孝已悄然退至門邊,門軸轉動時帶進幾縷帶著霜意的晨風。
"嘗嘗這碗雪水熬的粥。"陸之心跪坐在錦被裡,親自舀起一勺遞到他唇邊,"昨日初到湘州,忽然想起上次來還是隨父親祭祖..."她話音未落,便被立淵低笑打斷。
"堂堂湘州陸氏嫡女,竟連故土都認生?"立淵咬著她指尖的銀匙,眸中泛起戲謔,忽然握住她手腕往懷中一帶,"城南郊的百佛寺,後山終年積雪不化。若是去佛前祈願..."他溫熱的呼吸掃過她耳垂,"說不定昨夜種下的種子,真能生根發芽。"
話音未落,木門再次被推開。貞孝捧著狐裘立在門口,身後隱約傳來車馬轔轔聲:"殿下,眾人已在巷口等候,說是要同去..."她的目光掃過床榻上糾纏的錦被,垂眸噤聲。
陸之心披上皮裘時,銅鏡映出她頸間若隱若現的紅痕。她轉身對著立淵嫣然一笑,繡著金線的裙裾掃過滿地晨光:"那便去求支靈簽,看看我們的緣分..."尾音被穿堂風卷著飄出門外,與遠處此起彼伏的馬蹄聲融成一片。
湘州南郊的山道蜿蜒如銀蛇,覆著薄雪的青石板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百佛寺的朱牆金頂自霧靄中浮現,簷角銅鈴被山風撩撥,清越聲響混著遠處傳來的晨鐘,驚起幾行掠過雪鬆林梢的寒鴉。山澗溪水凝結成冰,冰麵下暗湧的水流在石縫間叮咚作響,與積雪簌簌墜落的聲音交織成曲。
陸之心身著猩紅狐裘走在最前,繡著金線雲紋的裙擺掃過積雪,發間東珠步搖隨著步伐輕晃。她不時回頭望向立淵,眼角眉梢儘是掩不住的雀躍,脆生生的聲音回蕩在山穀:"快些!過了這片鬆林便能望見百佛殿的飛簷了!"
立淵與貞孝落在隊伍最後,玄色錦袍與月白襦裙在皚皚白雪間顯得格外沉靜。貞孝壓低聲音,目光望著前方陸之心歡快的背影:"殿下昨夜...終究還是妥協了。"
立淵望著呼出的白霧在冷空氣中消散,苦笑著頷首。山道旁的古柏枝椏垂落積雪,在他肩頭壓出淡淡的痕跡:"陸相在朝中替我周旋之事,你都知道了?"
"餘州被大水淹沒那次,陸相在朝堂舌戰群臣,連駁三位禦史中丞。"貞孝指尖拂去他肩頭落雪,語氣帶著幾分歎息,"殿下如今羽翼未豐,陸氏的支持..."
"所以昨夜不得不給她這個甜頭。"立淵望著陸之心踏碎冰棱的背影,想起她昨夜嬌嗔索要承諾的模樣,喉間溢出一聲輕笑,"她眼神裡惦記著皇後之位,可這鳳冠...哪是這般輕易能戴上的。"他忽然駐足,轉身看向貞孝,"你說,若我日後登基,她能容得下你這個皇後執掌?"
貞孝的目光堅定如寒潭,屈膝行了個禮:"請殿下放心,妾既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正室,定能約束好女眷。"她望向遠處逐漸清晰的寺廟山門,銅鈴聲響愈發清亮,"倒是朝露姑娘那邊..."
立淵抬手止住她的話,目光掠過山腰間隨風翻湧的經幡。百佛寺的檀香混著鬆雪氣息撲麵而來,他望著陸之心蹦跳著踏入寺院紅牆,忽然輕笑出聲:"先隨她玩吧。這湘州的雪,倒是比京城的更涼些。"
百佛殿內香煙嫋嫋,鎏金燭台上跳動的火苗將百尊佛像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磚牆上。陸之心攥著簽筒擠在人群最前端,晃動時清脆的竹響與眾人的低語聲混作一團。崔哲將簽條展開時,蒼勁的"平安"二字映著燭火,讓這位素來嚴肅的大理寺少卿也鬆了鬆眉頭。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我也來!"伴花踮腳取過簽筒,手腕輕晃間竹簽嘩啦作響。當她抽出簽條時,殿內忽然爆發出一陣哄笑——紅紙上"良緣天賜"四字刺得人眼熱。立淵倚著朱漆廊柱輕笑出聲,袖中的玉佩隨著動作輕撞,發出清泠聲響。
陸之心的簽筒突然重重落地,她捧著簽條轉身時,眼角眉梢都是喜意:"是得子簽!"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在殿內回蕩。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她踩著滿地碎雪般的陽光,將簽條遞到立淵麵前。
貞孝望著殿內熱鬨景象,餘光瞥見樂安與可安交頭接耳的模樣。她不著痕跡地輕扯立淵袖角,後者心領神會,揚聲道:"你二人也去試試?"
兩個女侍衛對視一眼,素來利落的動作此刻卻帶著幾分拘謹。樂安抽出的簽條上"佳偶天成"墨跡未乾,可安的竹簽還未落地,人群中便傳來驚呼——又是支姻緣簽。
"看來老天爺都急著給你們說媒!"立淵笑著搖頭,袍袖掃過飄來的檀香。殿內笑聲此起彼伏,樂安與可安卻同時紅了眼眶,如乳燕投林般撲進貞孝懷中。
"我們才不要嫁人!"樂安揪著貞孝的裙擺,"要一輩子守著殿下和太子妃!"可安默不作聲地蹭著她肩頭,發間的銀飾隨著動作輕響,倒像是在附和這個誓言。陸之心望著相擁的三人,笑容在眼角凝成霜,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得子簽上的字跡。殿外的風卷著雪粒撲進來,將繚繞的香火吹得七零八落。
喜歡立淵傳請大家收藏:()立淵傳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