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又一次撞在帳簾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楊軾猛地站起身,袍角掃過案邊的燭台,燭火晃了晃,卻沒熄滅。
“筆墨伺候。”他沉聲道,語氣裡再無半分猶豫。
裴修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轉身去案前鋪紙研墨。楊軾走到案邊,望著空白的宣紙,指尖懸在筆上片刻,終究是落了下去。墨跡在紙上迅速暈開,字裡行間是對軍情的分析,是對鬱州的部署,唯獨不提“請求”二字,隻在末尾添了句:“此役若成,林統領之功,本王必上奏天聽。”
寫完最後一筆,他將筆擲在案上,墨汁濺出幾滴,落在雪一樣的宣紙上,像極了鬱州即將燃起的戰火。
“讓可靠的人送去,務必交到林靖手上。”楊軾道,目光重新落回輿圖,“至於成與不成……”
他沒說下去,但帳內的寒風似乎都緩了些,仿佛連風雪都在等著那封北去的信,等著看這場棋局,下一步會落在哪裡。
信使領命離去,帳簾閉合的瞬間,寒風暫時被擋在了外麵。裴修轉過身,望著楊軾的背影,忽然躬身行了個極重的禮:“王爺,老夫有一事相求。”
楊軾正對著輿圖出神,聞言回頭:“老將軍請講。”
“請借老夫一千衛營兵。”裴修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異樣的緊繃,“立淵的中軍大營即將抵達望海鎮。”
楊軾眉峰一蹙:“望海鎮?你要去截殺他?”
“是報仇。”裴修抬眼,眸中翻湧著壓抑了多年的戾氣,“潁州之戰,秦王橫憑一己之力踏破聯軍,五渡潁水河反而讓我們像喪家之犬。如今他兒子立淵送上門來,這筆賬該清算了。”
他頓了頓,緩緩道出緣由:“前幾月夏國太子明瑞從鬱州登船時,曾繞道拜訪過老夫。他叔叔明驍承是當年聯軍夏軍統帥,與老夫有過袍澤之誼。鬱州糧草的消息,正是明瑞所贈。至於立淵的動向——老夫有個遠房侄子住在望海鎮,立淵派人提前封鎖鎮子時,他拚死逃了出來,說中軍大營的旗號已在三十裡外出現。”
楊軾沉默了。他年少時讀兵書,曾反複研讀過潁州之戰的記載。秦王橫那五渡潁水河的奇謀,把聯軍的追擊甩得乾乾淨淨,至今仍是兵書上的經典戰例,卻也是鄴國武將們不願觸碰的恥辱。裴修作為聯軍主帥,當年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鄴皇沒殺他,正因他是少數能與秦王抗衡的名將,留著便是震懾。
可立淵是秦王的兒子,借兵給裴修,分明是讓他去報私仇。
“老將軍。”楊軾語氣沉了沉,“戰場對決當光明正大。偷襲中軍大營,傳出去隻會遭人恥笑。”
“恥笑?”裴修忽然屈膝跪下,雪鬢在燭火下微微顫抖,“老夫被釘在東海城近二十年,日日都在受恥笑!秦王的戰旗插在潁州城頭時,聯軍的臉麵早就碎成了泥!”他猛地抬頭,眼中血絲畢現,“老夫會讓士兵換上匪寇的衣裳,用的也是民間兵器,絕不會留下衛營的半點痕跡。立淵就算吃了虧,也抓不到鄴國的把柄。”
楊軾望著他。裴修的用兵之能,他從兵書裡讀得真切——能與秦王周旋,絕非浪得虛名。他說能掩去痕跡,便一定能做到。
“王爺信得過老夫,便借這一千人。”裴修的聲音嘶啞卻堅定,“成了,功勞記在王爺賬上;敗了,老夫當場自刎,絕不會讓立淵把這事攀扯到鄴國頭上,更不會連累王爺分毫。”
帳內靜了許久,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帳壁上,一個跪著,一個站著,像兩尊沉默的石像。寒風從帳縫裡鑽進來,帶著雪粒打在燭芯上,發出細碎的劈啪聲。
楊軾忽然想起參軍說的“糧草隻夠十日”——立淵若在望海鎮遇襲,其部署必然大亂,東海城的壓力也能減輕幾分。這或許不是單純的私仇。
他終是點了點頭:“衛營第三隊歸你調遣。兵器庫有一批舊甲,你一並取去。”
裴修叩首在地,額頭重重撞在冰涼的地麵上:“謝王爺成全!”
起身時,他鬢角的雪沫子簌簌落下,眼中卻燃起了一簇火,那是被二十年貶謫生涯撲滅又重新燃起的戰意。楊軾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帳內的寒風,似乎比剛才更烈了些——裴修即將帶著那一千人奔向望海鎮的同時,也即將把東海城的戰局拖進更深的漩渦裡。
雪粒子歇了,晨霧被初陽撕開道口子,淡金色的光落在望海鎮外的凍土上,映得殘雪閃閃發亮。立淵踩著結了薄冰的路麵往前走,玄色錦袍下擺掃過枯草,帶起細碎的冰碴。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右眼皮還在跳,像有隻無形的蟲豸在皮肉下鑽,那股莫名的不安從昨夜紮營時就纏著他,揮之不去。
“淵哥哥。”沈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一身銀甲未卸,甲片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親兵營已在鎮口布防,您要的各軍動向彙總在此。”
立淵接過軍報,指尖劃過“李時鄴”三個字時頓了頓。沈瑤知他心意,補充道:“十爺按您的吩咐,把吳鄴邊境那片的流民都南遷了三十裡,說是‘免得戰時誤傷’,實則是清理了視野——繡虎衛隨時能從側翼穿插。”她頓了頓,語氣裡帶了點笑意,“十爺還說,您這部署比當年王爺在潁州時,多了三分穩妥。”
立淵扯了扯嘴角,沒接話。他翻到糧草那頁,墨跡還新鮮,顯然是剛彙總的。這時身後傳來輕緩的腳步聲,之心捧著個黑漆托盤跟上來,棉鞋踩在雪地上幾乎沒聲。“殿下,喝口參茶暖暖吧。”她聲音柔得像化了的雪,把茶盞遞到他手邊。
喜歡立淵傳請大家收藏:()立淵傳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