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林記事
阿瑤最後一次觸摸蝕骨林的樹乾時，指尖沾了層青灰色的粉末。那是千年古木褪下的皮，混著終年不散的薄霧，在她掌心凝成冰涼的印記。她懷裡的幼苗正顫巍巍地開著花，五片嫩黃的花瓣裹著細小的金蕊，是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亮色。
“該走了。”雅玲的聲音從霧裡鑽出來，帶著她慣有的清冷。阿瑤轉過身，看見三個熟悉的身影立在傳送陣邊緣——雅玲白衣勝雪，月飛青衫磊落，肖飛靠著塊黑石，指尖轉著枚銀環。他們腳邊的蒼狼打了個哈欠，蓬鬆的尾巴掃過地麵，驚起一串熒光。
這是阿瑤在蝕骨林的第十五年。她來時還是個裹著繈褓的嬰孩，被遺棄在林外的亂葬崗，是外出覓食的蒼狼叼回了她。蝕骨林從無活物能存活百年，這裡的霧氣會蝕人心智，土壤能化草木為頑石，可她偏偏活了下來，還在三年前無意中種出了這株會開花的幼苗。
“這花叫什麼？”阿瑤低頭看著懷裡的生靈，花瓣上的露珠滾落在手背上，竟帶著絲暖意。
“不知道。”月飛撓了撓頭，他記得典籍裡說蝕骨林隻有一種植物，是長著倒刺的血藤。“或許是你種出來的，該由你取名。”
阿瑤想了想，指尖輕輕碰了碰花蕊：“就叫‘忘憂’吧。”
忘憂草的根須在她懷裡動了動，像是在應和。阿瑤把幼苗抱得更緊了些，對著三人深深鞠了一躬。她的動作有些笨拙，十五年裡她隻學會了最基本的禮儀，還是雅玲教她的——那時雅玲說，萬一有天能去人間，總不能失了體麵。
“我會在青禾村種滿這種花，”阿瑤的聲音有些發顫，霧水打濕了她的睫毛，“等它們結了蓮蓬，就請你們來嘗。”
雅玲忽然走上前，將一枚瑩白的玉佩塞進她手裡。玉牌觸手溫潤，上麵刻著繁複的雲紋，是用天界的暖玉琢成的。“這是靈玉，”她的指尖劃過阿瑤的掌心，帶著微涼的靈力，“若有難處，就對著玉喊我的名字。”
月飛緊接著遞來塊星紋玉佩，青玉底色上嵌著細碎的銀點，像揉碎的星河。“這是天界的傳訊符，”他笑得溫和，“無論在人間哪個角落，隻要捏碎它，我們就能找到你。”
阿瑤把兩塊玉佩緊緊攥在手心，靈玉的暖與星符的涼在她掌心交融。她看向肖飛，那個總是沉默的男人正望著傳送陣中央的光斑，銀環在他指尖轉得飛快。察覺到她的目光，肖飛抬眼，從懷裡摸出個布包塞給她。
“青禾村的地圖，還有些碎銀。”他的聲音低沉，“人間不比這裡，凡事小心。”
布包裡的地圖是用羊皮畫的，邊緣已經磨得發毛，上麵用朱砂標著蜿蜒的路徑。阿瑤把布包塞進懷裡，貼著忘憂草的根莖，仿佛這樣就能帶著蝕骨林的氣息走得更遠些。
傳送陣的光芒漸漸亮了起來，淡紫色的光暈在地麵上織成複雜的紋路。阿瑤最後看了眼三人一狼，蒼狼正用濕漉漉的鼻子蹭肖飛的手背，雅玲理了理被霧打濕的鬢發，月飛對著她揮了揮手。
“走吧。”肖飛終於開口，銀環在他指尖停住。
阿瑤抱著幼苗踏入光暈，傳送陣的靈力像水流般裹住她。她聽見雅玲在喊“照顧好自己”，聽見月飛說“我們會去找你”，還聽見蒼狼悠長的嚎叫。霧氣越來越濃，熟悉的身影漸漸模糊，最後隻剩下一片刺目的白光。
肖飛看著阿瑤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傳送陣裡，銀環突然從指尖滑落。他彎腰去撿的瞬間，目光無意間掃過天際，忽然指向玄水城的方向——那裡的濃霧不知何時散了些，天際線處竟泛著抹極淡的橙紅，像被打翻的胭脂盒。
“那是什麼？”月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眼裡滿是驚奇。蝕骨林隻有永恒的灰藍暮色，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顏色。
蒼狼忽然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毛。它仰頭望著那抹橙紅，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嗚咽，像是在笑。“聽說人間的天亮了，”蒼老的聲音在三人耳邊響起，這是它百年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新日子開始了。”
雅玲望著那抹漸深的霞光，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腰間的玉佩。十五年前她撿到那嬰孩時，她的繈褓裡裹著半塊青禾村的令牌，那時她就知道，這孩子終有一天要離開。
“她會好好的。”雅玲輕聲說，語氣裡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忘憂草能在蝕骨林開花，本就是奇跡，或許這孩子，本就是為打破蝕骨林的死寂而來。
月飛從懷裡摸出本泛黃的冊子，翻到記載人間風物的那一頁。“青禾村在江南，”他指著其中一行字，“那裡春天有桃花，夏天有蓮池，秋天會結滿橘子。”
肖飛撿起地上的銀環，重新轉在指尖。他想起阿瑤剛學會走路時，總愛跟在蒼狼身後蹣跚，那時她的眼睛像蝕骨林深處的黑曜石，亮得驚人。如今那雙眼，該映上人間的朝霞了。
傳送陣的光芒漸漸褪去，地麵上的紋路重新沉入土壤。忘憂草的花瓣落在陣眼處，被晨露打濕，竟在灰黑的土地上紮下了細小的根須。
三日後，蝕骨林深處傳來消息，說有人在傳送陣舊址發現了成片的嫩芽。那些嫩黃的花苞頂著晨露，在霧氣裡輕輕搖晃，像無數雙望向人間的眼睛。
而此時的青禾村，阿瑤正蹲在溪邊，小心翼翼地將忘憂草種進土裡。溪水清澈見底，映著她帶著些許迷茫卻又明亮的臉。遠處傳來雞鳴聲，炊煙在白牆黑瓦間嫋嫋升起，帶著飯菜的香氣。
她摸了摸懷裡的兩塊玉佩，靈玉的暖意順著指尖蔓延到心底。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她知道，當忘憂草開滿整個村莊時，總會有人循著花香而來。
溪邊的幼苗抖了抖新抽的嫩芽，五片嫩黃的花瓣迎著朝陽舒展，在晨露裡閃著光。風拂過稻田，帶著青草的氣息，阿瑤站起身，望著遠處漸漸蘇醒的村莊，忽然笑了起來。
新日子，真的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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