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車間還沒完全蘇醒,吊車軌道靜默地懸在半空,像一根拉滿卻未鬆弦的弓。調度台上的三塊玻璃家書早已寄出,隻留下幾道淺淺的劃痕,像是光走後留下的腳印。劉好仃站在火種牆前,手裡捏著一張剛打印出來的海外社交平台數據彙總表,邊角被他無意識地折了又折,像小時候疊的紙飛機,隻是這次沒打算放飛。
他盯著牆上那張“融合不是靠近,是共同發光”的便簽,陽光斜斜地切進來,正好落在“共”字上,仿佛給這個字鍍了層薄薄的金邊。他沒動它,也沒說話,隻是轉身回到調度台,把表格攤開,抽出一支紅筆。
“該數數光有多少種走了。”他自言自語,聲音輕得像在哄睡午休的機器。
小林來得早,手裡抱著平板,發帶鬆了一圈,劉海翹著一撮,像隻剛從窩裡探頭的小鳥。“劉師傅,我昨晚順手整理了南美那邊的評論,”她把平板往桌上一放,“不是我們發的視頻火了,是有人開始拍自己的‘玻璃時刻’。”
劉好仃挑眉,沒接話,隻用紅筆在地圖上南美區域點了個點。
“瑪利亞家那個彩虹玻璃,現在掛在陽台,每天傍晚牆上有道小彩虹,她兒子拿手機錄下來,發了條動態,標題叫‘光回家了’。”小林說著,嘴角壓不住地往上翹,“還有個智利的用戶,把玻璃放在窗台,拍了一段延時——陽光穿過字,影子慢慢爬過全家福,最後停在‘茶已備好’那四個字上。”
紅筆又點了一處,接著是第三點、第四點。中東、日本、北歐……六顆紅點連起來,南美與中東的連線歪歪扭扭,竟隱約像個“門”字。
“他們不是在轉發,”小林輕聲說,“是在續寫。”
劉好仃低頭看表,六點四十七分,和那天寫下“怎麼答題”時一模一樣。他沒笑,也沒感慨,隻是把紅筆帽咬在嘴裡,把地圖釘在調度台側麵的軟木板上。
小李踩著早班鈴聲衝進來,工裝外套還敞著,手裡舉著手機:“中東組剛轉來一條!有人把‘茶已備好’那段視頻配了本地民謠,發在家族群裡,結果他叔叔回了句‘這茶,我聞到了’。”
“聞到了?”老陳從砂輪機後頭探出頭,手裡正磨一片帶弧邊的廢料,“鼻子比眼睛還靈?”
“他說,看到光穿過玻璃的樣子,想起小時候奶奶煮茶,蒸汽頂著壺蓋一跳一跳,光就在霧裡晃。”小李把手機遞過去,“底下還有人留言:‘原來你們廠的玻璃,是會呼吸的。’”
老陳沒接手機,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裡的玻璃片,邊緣已經磨出一道柔和的弧光。他沒說話,把那片玻璃輕輕放在“待回應的光”紙箱旁,又從工具箱裡抽出一片新的,對著光比了比,才重新開機。
劉好仃翻開筆記本,翻到一頁空白,寫下:“不是我們說了算,是他們覺得對了,才算對。”
他記得日本那邊有條評論,把“手溫是有記憶的”譯成了“掌の溫もりが宿る”,翻譯軟件蹦出“掌心的溫度寄宿其中”幾個字,帶著點物哀的味兒。他沒改,也沒問客戶是不是理解錯了——玻璃本就不會說話,能讓人覺得它說了什麼,就已經是說了。
老陳走過來,放下一張手寫的翻譯記錄,末尾附了張照片:一片磨好的玻璃,上麵刻著片假名“光”,邊緣卻繞著一圈中式回紋,像是兩種語言在光裡握了手。
“山田回信了,”老陳說,“問能不能定製一塊,刻他父親的名字。他說,想放在墓前。”
劉好仃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最後在筆記本上劃掉一句準備寫進報告的話:“品牌理念傳播準確率偏低”。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字:“當光被認出,裂縫就成了通道。”
小林湊過來看,念了一遍,抬頭:“這句得留著。”
“留著乾啥,又不當kpi。”老陳哼了一聲,轉身去調砂輪轉速。
劉好仃沒笑,也沒反駁。他合上筆記本,起身走到火種牆前,從紙箱裡取出那片扇形的“門”字玻璃——小李前天發現的,邊緣磨得極細,中間那道“門”字像是用發絲刻出來的。他把它立在“共同發光”便簽前,調整角度。
陽光穿過“門”字的縫隙,投在牆上,光斑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共”字中央,像一把鑰匙,輕輕插進了鎖孔。
“數據出來了。”小林把彙總表遞過來,“能準確複述品牌理念的用戶,三成七。但說‘感到被理解’的,八成九。”
劉好仃掃了一眼,撕下那頁初稿,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
“咱們不是在考聽力。”他把最終總結打在內網報告裡,隻有一句話:“當光被認出,裂縫就成了通道。”
發送。
車間廣播忽然響了,沒人通知,也沒人操作。一段混剪音頻緩緩流出:中東的誦讀聲、日本的俳句低吟、南美孩子的笑聲,背景是玻璃輕碰的叮當聲,像風鈴,又像某種古老的應答。
老陳停下砂輪,抬頭聽了會兒,忽然彎腰從廢料堆裡撿起一片碎玻璃,上麵貼著張外文便簽,字跡潦草,像是隨手寫的。他沒扔,擦了擦,夾進了自己的工具包。
小李站在調度台邊,看著那道光斑在牆上靜靜燃燒。他忽然說:“劉師傅,下次……能不能讓客戶自己寫故事?”
劉好仃沒立刻回答。他低頭看了看筆記本,那句“我們不生產玻璃,我們讓玻璃說話”還靜靜躺在最後一頁。他合上本子,壓在扇形玻璃下。
廣播裡的聲音還在繼續,中東的吟誦漸漸升高,日本的低語緩緩下沉,南美的笑聲像風一樣穿行其間。玻璃輕碰聲始終在,不搶戲,也不退場,像一種沉默的應答。
劉好仃轉身走向切割車間,腳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光斑移動的節奏上。
他推開車間門時,一片新來的廢料正被小王放進“待回應的光”箱。
那玻璃邊緣帶著焦痕,形狀像一扇半開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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