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四十七分,天光還沒透亮,廠區東門的路燈依然亮著,其中一盞忽明忽滅,像在打瞌睡。劉好仃推著自行車進來,車筐裡放著一個牛皮紙袋,邊角被露水洇濕了一小塊。他沒去辦公室,徑直拐進行政後勤辦公室隔壁的資料室,把紙袋放在桌上,打開,裡麵是三張打印好的照片——垃圾堆、破路燈、積水路麵,邊緣還帶著打印機剛出來的溫熱。
他掏出手機,屏幕亮起,通話記錄裡“老周”的號碼排在最上方,昨天那通電話的時長是三分二十一秒。他沒再撥,而是把手機倒扣在桌角,坐下來,翻開筆記本,首頁貼著那三張照片,下麵壓著一行新寫的字:“看得見的,才算責任。”
六點整,老周推門進來,手裡端著搪瓷缸,看見劉好仃愣了一下,“這麼早?”
“等你。”劉好仃把維修記錄表的電子版發過去,“就借你看一眼。”
老周皺眉,“這都是零碎事,沒歸口,查起來費勁。”
“我不用你立項,就看數據。”劉好仃打開電腦,調出b線停機記錄,“咱們能算出主軸溫度偏差0.3度,難道算不出路燈壞了多少天?”
老周沒說話,坐下來,點了幾個文件夾。兩人一句一句核對,從2020年至今,廠區照明維修申請共提交43次,實際完成27次,平均響應時間9.6天。臨時工棚漏水報修14次,最長一次等了23天,期間工人用塑料布搭頂。員工因路滑摔傷的記錄,內部係統隻記了3起,但人事檔案裡有11次病假記錄與雨天相關,均未標注原因。
劉好仃把數據抄進筆記本,標上紅圈。
“你看,”他指著其中一行,“夜班七點交接,那會兒天最黑,照明最差。騎電動車的占七成八,可咱們的路燈覆蓋率不到四成。這不是偶然摔跤,是係統在漏人。”
老周嘬了口茶,沒接話,但沒關電腦。
七點二十分,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劉好仃把投影儀接上,牆上出現一張圖:左邊是b線風險管理曲線,右邊是三張照片拚成的“廠區實景”。設備科長進來,看了眼牆,嘀咕:“機器都快散架了,還看路燈?”
“機器不會摔跤。”劉好仃點開下一頁,列出維修延遲數據,“但人會。人摔了,情緒就差;情緒差了,操作就容易出錯。我們防設備故障,也得防人的‘故障’。”
沒人說話。生產、質檢、倉庫的代表陸續坐下,有人翻手機,有人打哈欠。
劉好仃沒急著講,而是把b線的響應率曲線放上去,“過去三周,警報響應率百分之百。為什麼?因為責任到人,流程到崗。那現在,能不能把這套邏輯,用到人身上?”
設備科長抬頭,“你是說,給路燈也裝個報警器?”
“差不多。”劉好仃笑了一下,“我們管設備有巡檢表、有備件庫、有三級響應。可人呢?通勤安全沒人巡,臨時住宿沒人查,連一雙防滑鞋都算‘額外開支’。這不是沒能力管,是沒把它當‘責任領域’。”
他翻到下一頁,標題是“責任六維模型”。
“第一,員工福祉——不隻是工資,還有路上安不安全,住得暖不暖;第二,環境保護——咱們的排水溝設計標準是25毫米降雨,昨天下了32毫米,水漫到門口,算誰的?第三,社區關係——周邊居民天天走這條路,坑窪積水,他們罵的不是路人,是咱們廠;第四,供應鏈責任——外包清潔工、送貨司機,他們算不算我們係統裡的人?第五,公共安全——萬一有人在門口摔出大事,算不算公共事件?第六,公益參與——咱們有技術,能不能幫社區修個燈、通個溝?”
會議室安靜了幾秒。
“聽著像政府報告。”倉庫科長撓頭,“可這些事,歸誰管?”
“暫時沒人管。”劉好仃坦然,“所以才要成立‘責任探索小組’。每個部門出一個人,每月交一次觀察報告,不寫套話,就寫你看到的、覺得不對勁的事。不用馬上解決,先看見。”
設備科長翻著本子,“我這月排了六次搶修,哪有空寫這個?”
“不用長篇大論。”劉好仃從包裡拿出自己的筆記本,翻開,“我就記了三行:合規不是終點,效率之外有溫度,工廠也是社區一員。你們也這樣,記一件讓你停下腳步的事就行。”
沒人點頭,但也沒人反對。
會散後,劉好仃回到資料室,把六個人的名字寫在白板上,下麵畫了個空表格,標題是“首次觀察報告提交區”。他沒催,而是把自己的筆記本放在桌上,翻開一頁,上麵貼著老張的新鞋照片,旁邊寫著:“換了鞋,還在瘸。路不修,人難走。”
第二天一早,他進辦公室時,發現桌上多了個文件夾。
打開,是行政後勤的報告。第一頁寫著“已做工作彙總”,後麵列了五條,全是常規維修。他正要合上,發現最後一頁夾著一張手寫紙條:“昨天下班,我繞了圈。看見清潔工老李在雨棚下吃飯,飯盒裡的菜都涼了。他沒地方熱,休息室不對外包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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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翻了幾頁,質檢員交來一張照片:一個穿工服的女人蹲在廠區後門,腳邊是塑料飯盒,頭頂是滴水的屋簷。倉庫員寫了一段話:“送貨的王師傅,連續三天在車上過夜。問了,他說回家太遠,住旅館貴,廠裡又不讓進。”
劉好仃把這些都收進牛皮紙袋,重新貼在筆記本上,標了標題:《責任觀察初錄》。
下午,他把小組成員叫到資料室,把紙袋裡的內容一一擺出來。
“這些不是問題,是線索。”他說,“我們過去隻管‘不出事’,但現在要學著管‘差點出事’。機器有預警,人也有信號——涼飯、夜宿、瘸腿,都是信號。”
設備科長看著照片,低聲說:“巡邏的保安,穿的也是普通膠鞋,雨天根本防不了滑。”
“記下來。”劉好仃遞過筆,“下次觀察,就寫這個。”
會議結束前,他把筆記本合上,封麵那三張照片被膠帶固定得整整齊齊。他抬頭說:“我們不是要當救世主,是彆再裝看不見。責任不是加法,是換種活法。現在,我們開始看見了。”
他站起身,把《責任觀察初錄》放進文件櫃,鎖好。
轉身時,看見窗外,老張正推車經過東門,這次沒摔,但車輪陷在坑裡,他彎著腰,用力往上抬。劉好仃看了兩秒,走過去,蹲下,把手伸進泥水裡,墊了塊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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