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好仃把那張波形對比圖從地上撿起來，紙角已經有點卷，他順手壓在控製台的文件夾底下。窗外天光剛亮，廠區的廣播還沒響，但他的工位上已經攤開了三樣東西：白板拍的照片、上一輪測試的記錄卡，還有一頁寫滿字的便簽紙。
他沒坐下，直接拿起筆，在會議室白板上重新畫了個框，標題寫得挺大：“怎麼讓係統彆自己嚇自己”。
小李來的時候差點撞上門框，手裡拎著豆漿油條，“劉師傅您真是一夜沒走啊？”
“走啥，事兒沒落定，睡不踏實。”他把油條推過去一半，“吃，邊吃邊說。”
人到齊後，他指著白板中央貼著的那張波形圖，“咱們前天跑出來的數據，問題不是出在機器反應慢，是它太勤快——外麵風一吹，它就以為要下雨，提前打傘。”
新人甲噗嗤笑了，“那它豈不是比我還愛操心？”
“對嘍。”劉好仃也笑，“但它這份熱心，得管住。咱們今天不換零件，不動大結構，就改它‘打傘’的規矩。”
老黃抱著胳膊靠在牆邊，“說容易，改起來萬一邏輯打架，生產線上卡一下，損失誰擔？”
“所以咱們先定規矩。”劉好仃翻開筆記本，上麵列著三條，“第一，風太小不算風——電壓波動低於0.05秒的，一律當雜音過濾掉；第二，得確認風真來了——信號得穩住0.1秒再響應；第三，打過傘得留記錄，以後查得出它為啥動。”
小李聽完點點頭，“聽著不複雜，腳本我下午就能寫出來。”
“彆急。”老黃插話，“你這邊改了，接線那邊要不要動？電源模塊的觸發邏輯要是不匹配，反倒更容易抽風。”
“不動硬件。”劉好仃敲了敲白板，“咱們隻改軟件判斷條件。你負責監控接線狀態，萬一有異常，第一時間斷電就行。”
新人甲舉手，“那……仿真測試得先跑幾輪吧？我可以用上一輪的數據建模，模擬不同壓降情況。”
“正有這打算。”劉好仃從抽屜裡抽出一張車間排班表，“我看了，周三淩晨兩點到四點，三號爐輪休，正好騰出來做實機驗證。”
小李皺眉，“非得半夜弄？白天不行嗎？”
“白天生產線滿著，挪不開。”劉好仃把排班表拍在桌上，“咱們不耽誤出貨，就得搶時間。你要是不想通宵，現在就可以找人替你值班。”
老黃哼了一聲，“年輕人，吃點苦怎麼了？我那會兒通宵調爐溫，一連七天，早上還能騎車回家喝老婆熬的粥。”
新人甲小聲嘀咕：“您那是體力好，不是榜樣。”
會議室裡笑成一片。
笑完，劉好仃正色道：“接下來分活兒。小李寫新邏輯腳本，重點是加兩個判斷條件——持續時間和信號穩定性；老黃負責現場接線監控和應急斷電，設備一有異樣，立馬切電源；新人甲建仿真模型，先把各種壓降情況跑一遍，看看新邏輯能不能穩住。”
他頓了頓，“我來整合方案，寫成正式文檔，明天晨會上交廠部備案。”
老黃皺眉，“寫那麼正式乾啥？咱們口頭說清楚不就得了？”
“去年二車間改溫控程序，誰也沒留記錄，結果出了問題，查半個月才找出是誰動了參數。”劉好仃看著他，“不是不信你，是得讓後來的人知道，這兒改過啥，為啥改。”
“那也用不著每一步都簽字畫押吧？”
“得簽。”劉好仃在白板上寫下最後一行字，“所有變更，三人簽字才能上線。出了事，一起擔；沒出事，也得留底。”
會議室安靜了幾秒。
新人甲低頭翻筆記本，“那……文檔格式有要求嗎？”
“沒模板，我來起個頭。”劉好仃轉身打開電腦，“問題描述、改進措施、責任人、時間節點、風險預案，五塊內容，清清楚楚。”
小李咬了口油條，“劉師傅，您這哪是修設備，簡直是搞項目管理。”
“咱們乾的本來就是項目。”他頭也不抬，“玻璃是產品，穩定才是招牌。客戶不在乎你用了多少高科技，隻在乎爐子能不能按時出合格料。”
老黃點點頭，“這話在理。”
文檔寫到一半，新人甲忽然抬頭，“仿真測試我估了三天，但建模得等小李先把邏輯參數給我。”
“你先搭框架。”小李擦擦嘴，“我今天下午三點前把初版腳本發你郵箱，夠不夠？”
“夠。”她飛快記下，“那我今晚通宵跑第一輪。”
劉好仃看了眼表，“彆太拚，明早還得對數據。你今晚回家睡一覺，明天精神抖擻再來乾。”
“可……”
“可啥。”他合上筆記本，“活兒是乾不完的，人得活得明白。咱們不是機器，不需要全天候待命。”
老黃笑著搖頭，“您這雞湯，比食堂的還稠。”
“稠才補人。”劉好仃站起身，把白板上的內容拍了照存進手機，“今天就到這兒。小李下午交腳本，新人甲準備仿真，老黃檢查一遍三號爐的接線盒，彆到時候現找問題。”
眾人起身收拾東西。
新人甲走到門口又回頭，“劉師傅，那……萬一仿真結果不理想呢？”
“那就再改。”他重新打開電腦，“改到係統分得清風和雨為止。”
老黃臨走前拍了拍他的肩，“您這股勁兒，幾十年沒變過。”
“變不了。”他盯著屏幕上的流程圖，“咱們這兒，修的不是機器，是信任。”
人陸續走了，燈一盞盞滅了。
劉好仃沒走。他把寫好的方案文檔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打印出來，一頁頁裝訂好，放在桌麵上。封麵寫著：《冷卻係統抗擾優化實施方案初稿）》。他翻到最後一頁，在三人簽字欄下方，用筆輕輕劃了一道橫線，又添了兩個字：
“必須”。
窗外，廠區的燈依舊亮著，照在玻璃幕牆上，映出模糊的人影。他沒抬頭看，隻是把筆帽按了下去，哢噠一聲。
電腦屏幕還亮著，流程圖的節點在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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