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看見他袖中滑出的磁石機關蟲,更無人知曉那故障是他刻意為之——隻為讓高處箭樓裡的父親聽見自己設計的“九連環節奏”。
箭樓窗口空蕩如他瞬間冷卻的心。
而萬寶閣內,姬玄指尖劃過玄鳥紋窗欞,冰冷笑意漫上嘴角——範行渴求父愛的笨拙模樣,比任何機關鎖更易撬動。
青銅巨獸般咬合的齒輪陣列在幽暗的樞紐室內轟鳴,每一次齧合分離都卷起冰冷的金屬風,混合著刺鼻的潤滑油味。螢石鑲嵌的牆壁投下變幻不定的巨大陰影,仿佛蟄伏的活物。範行站在主控台前,掌心微微潮濕,指向一組閃爍著特殊寒芒的齒輪。“諸位請看,”他提高了音量,聲音在空曠中繃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弦,“這是在下改良的‘抗寒齒輪’。”
齒輪組開始加速運轉,發出一種奇異的、類似公輸班九連環解開的清脆節奏。範行的目光不受控製地飄向高處——那裡,箭樓的巨大觀察窗後,隻有一片冰冷的黑暗。一絲失望如冰針般刺過心頭。他借著調試的姿態,袖口微動,一隻精巧的磁石機關蟲無聲滑出,精準地吸附在關鍵咬合點上。他要讓這節奏更響亮,更有穿透力,足以穿透這嘈雜的轟鳴,抵達那個應該注視著這裡的人耳中。
“哢噠!”
一聲沉悶的挫響撕裂了精心營造的韻律。齒輪猛地一頓,那清脆的節奏瞬間扭曲成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整個陣列在令人牙酸的呻吟中徹底停滯。身後,幾聲壓抑的嗤笑像淬了毒的細針,狠狠紮進範行的脊背。他僵在原地,耳根瞬間滾燙,那點卑微的渴望被碾得粉碎,隻剩下冰冷的尷尬彌漫開來。
萬寶閣二層的雅間,燈火通明。姬玄斜倚在鋪著錦緞的軟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雕花窗欞上冰冷的玄鳥紋飾。他的目光穿透窗欞,精準地落在遠處機關城樞紐那扇巨大的觀察窗上。窗內人影的每一個動作,齒輪驟停引發的微小混亂,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那嘴角緩緩勾起,笑意如同深潭下的暗流,冰冷而玩味。範行那份對父愛笨拙而急切的渴求,在他眼中,簡直比任何精密的魯班鎖更容易撬動。他指尖的敲擊,仿佛在為那失敗的節奏打著無聲的節拍。
範府正廳,燈火映照著肅穆的青銅獸首燈和滿桌精美的漆器。食物的香氣被無形的壓抑衝淡。範行剛坐下,袖口無意蹭到蘸料,留下一點墨漬。
“機關術圖紙,”範家主放下玉箸,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那墨點,“不是給你擦手的抹布。”聲音不高,卻讓席間殘存的談笑瞬間凍結。範行羞愧地縮回手,指尖冰涼。
然而,未等他平複這冰冷的斥責,仆人已默默搬來一個特製的坐墊。內嵌的“暖背機關”透過布料傳來熨帖的溫熱,更讓他心頭一顫的是,那機關外殼上,清晰刻著一隻他幼時塗鴉的歪扭機關鳥。這份隱秘的暖意,像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激起一圈漣漪。他鼓起勇氣,飯後迫不及待地呈上那張視若珍寶的齊國連發弩圖紙。
父親隻掃了一眼,指尖在弩機軸心位置重重一點,聲音冷硬如鐵:“此軸,未慮及燕地寒鐵遇寒收縮之性。”否定像一盆冰水,澆滅了範行眼中剛剛燃起的光。他失落地攥緊圖紙,指節發白。
深夜的書房,燈燭如豆。範家主獨自坐在寬大的書案後,麵前攤開的正是那張被批駁的連發弩圖紙。他拿起朱砂筆,眉頭緊鎖,在圖紙的空白角落,筆鋒剛勁地落下幾行小字,標注著寒鐵熱脹冷縮的精確參數與改良建議。那是數十年經驗凝練的智慧。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很長,很孤獨。這無聲的關切,終究被鎖在寂靜的書房,無法抵達。
次日午後的百工市,人聲鼎沸,叫賣聲與金屬碰撞聲混雜。姬玄“恰好”在茶攤前攔住了失魂落魄的範行。他笑容可掬,親自斟上一杯熱茶,華服與市井格格不入。
“唉,”姬玄假意歎息,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同情,“令尊大人對機關術要求之嚴苛,實在令人欽佩。不像我這小本生意,東西能用就謝天謝地了。”他狀似無意地湊近,聲音壓得更低,“對了,昨日我在太廟附近,遠遠瞧見令尊與一位趙國使者模樣的貴客密談,神情頗為鄭重呢……”他恰到好處地停頓,觀察著範行瞬間褪去血色的臉。這精心編排的“偶遇”和“密語”,如同無形的毒種,精準地灑落在範行心田對父親那片懷疑的土壤上。夜影的嫌疑,悄然轉移。
範府議事廳,空氣凝滯如鉛。巨大的機關城沙盤與牆上繁複的城防圖,在沉默中散發著無形的壓力。麵對父親嚴厲的質問,範行梗著脖子,聲音因激動而撕裂:“那些圖紙隻是基礎結構!百工市的老師傅們需要參考才能修複民用水車!公輸祖師有雲‘機關為萬民’,難道我範家的學問,就隻能鎖在不見天日的秘窟裡,供少數人把玩嗎?”他指向牆上那幅浸透心血的城防圖,眼中燃燒著不解和委屈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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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塗!”範家主臉色鐵青,猛地將手中那份城防圖摔在冰冷的地磚上,刺耳的聲響在廳中回蕩。他指著兒子,手指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機關之術,國之重器,亦是懸頂之劍!流於市井,一旦被有心人窺得關竅,便是潑天大禍!你可知其中輕重?!”痛心疾首的嗬斥砸向範行倔強的臉。
萬寶閣二樓的靜室,檀香嫋嫋,與範府的激烈形成詭異反差。姬玄閉目養神,案幾上一個不起眼、形如海螺的“聽風機關”正微微震動,將遠處父子間每一個激烈的字句都清晰地傳遞過來。他嘴角噙著一絲掌控一切的、近乎愉悅的弧度,指尖在刻有玄鳥紋的窗台上輕輕叩擊,仿佛在為這場撕裂親情的衝突打著精準的節拍。那裂痕蔓延的聲音,於他耳中,不啻於世間最動聽的樂章。
機關城巨大的齒輪區,機油味濃重得嗆人。姬玄指揮夥計卸下一車油壇,壇口醒目的“燕地老字號”火漆印在昏暗光線下跳動。他笑容滿麵,聲音洪亮得刻意蓋過機械轟鳴,朝著箭樓方向喊道:“範爺!您要的特製防凍機關油到了!上回小爺改良的‘自動舂米機’可幫了我們商隊大忙,這趟去北邊,全靠它節省了人力!”他眼角餘光精準捕捉著——箭樓觀察窗後範家主緊蹙的眉頭,下方齒輪區裡範行因這“褒獎”卻無人回應而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一絲冰冷的嘲弄在姬玄心底無聲漾開。
範行的臥房,月光透過窗欞,在地麵投下清冷的格子。萬籟俱寂。範行在床榻上輾轉,冷汗浸透寢衣。夢中,父親冰冷的聲音在空曠的秘庫回蕩,帶著金屬般的回響:“這孩子…終究成不了大器…”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嘔心瀝血數月繪製的設計圖,被父親隨手遞給了站在一旁、麵帶譏誚的二叔。那張父親的臉,冷漠得沒有一絲溫度。絕望如同冰冷漆黑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無法呼吸。
濃重的夜色裡,窗縫外,一道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夜影)指尖縈繞著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灰色霧氣,如同操縱無形的提線,精準地引導著這場精心編織的噩夢。夢中“父親”那張冰冷的臉,其輪廓,正是姬玄白日裡易容後的模樣。
太史局編撰房,竹簡堆積如山,墨香彌漫。白發蒼蒼的太史令看著姬玄送來的重金和那份“懇切”的建議,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終是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他提筆,在即將付梓的《燕機關誌》草稿上,找到範行改良“磁石機關”的那一行,手腕微顫,終究落筆,將那名字輕輕劃去,在旁邊的空白處,添上了一個範家平庸旁支的名字。墨跡未乾,帶著一種無聲的湮滅。
姬玄“恰好”在範行攥著《機關誌》初稿,帶著滿腔憤懣去向父親申訴卻碰壁而歸的路上出現,“順路”拜訪。他“無意”中拿出那份被篡改的手稿副本,指著頁眉處那行淩厲的朱批——“尚可改進”——對著失魂落魄的範行歎息:“令尊治學嚴謹,要求確實太高了。”那四個字,筆鋒冷硬,正是他模仿範家主筆跡的傑作,每一個筆畫都如同冰冷的鐵錘,徹底砸碎了範行心中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期待。
機關城管道區,寒氣刺骨,因暖爐故障結滿厚厚的冰霜,白茫茫一片。工匠們圍著凍結的閥門,嗬出的白氣凝結在眉毛胡須上,焦急卻束手無策。姬玄帶著幾名夥計,抬著數塊表麵刻有玄鳥圖騰、散發著微弱溫熱的“應急暖石”匆匆趕到。他一臉凝重,搶先對聞訊趕來的範家主疾聲道:“範爺!事不宜遲!快讓小爺用機關術固定住這些暖石!我這就去召集人手運炭火!”他表現得雷厲風行,憂心忡忡,目光掃過一旁因寒冷和突發狀況而略顯慌亂的範行。範家主看著兒子稍顯笨拙的動作,再對比姬玄的“高效”,眉頭鎖成了死結。
當東胡人試探性的第一波進攻被範行布下的“磁石屏障”險險擋下,那屏障卻在劇烈衝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隨即因某個被姬玄暗中放大的設計缺陷,猛地撕開一道致命的豁口!混亂瞬間爆發。姬玄立刻“憂心忡忡”地擠到焦頭爛額的範家主身邊:“家主,事急矣!小爺畢竟年輕,經驗尚淺,此刻不如請二爺來主持大局更為穩妥?”話音未落,他埋設在屏障備用能源核心的微型機關蟲悄然啟動,徹底掐斷了最後一絲能量供應。範行撲向控製台,手指飛快操作試圖補救,但一切努力在眾目睽睽之下化為徒勞的閃光和青煙。範家主在巨大的壓力與失望中,那句“急功近利”的斥責,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貫穿了範行的心臟。
姬玄隱在混亂人群之後,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投向城牆上那對父子激烈爭執的身影。巨大的齒輪陰影投在他們身上,將憤怒與絕望扭曲、放大。姬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終於在此刻,肆無忌憚地揚起,如同黑暗中無聲綻放的毒花。
調試機關時,冰冷的金屬邊緣在範行手臂劃開一道血痕。少司命跪坐在旁,低垂著眼簾,銀針穿線,動作輕柔地為傷口敷藥包紮。她袖口的銀鈴隨著細微的動作,發出幾不可聞的清響。姬玄在一旁“關切”地遞上金瘡藥,俯身時衣襟微微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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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司命專注於傷口,銀鈴反射的微光不經意間掠過姬玄因俯身而微敞的衣襟內側——一枚質地古樸的玉佩邊緣,一個極小的、古老的“王”字刻痕一閃而過。她包紮的手指,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萬寶閣幽暗的庫房,堆滿來自各地的奇貨。範行幫姬玄搬運一批沉重的燕地磁石時,手指無意間拂過粗糙的石麵。那磁石表麵留下的切割紋路——細密、規律、帶著某種奇異的角度——觸感傳來一絲莫名的熟悉,像是遙遠記憶裡的一個模糊回響,卻怎麼也想不起在何處見過夜影密信上的咒符)。他蹙了蹙眉,疑惑一閃即逝。
範府花園,難得的春日暖陽,難得父子間緊繃的氣氛有了一絲和緩的跡象。兩人正就一個無關緊要的機關小問題低聲交談,緊繃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些許。姬玄如同精準的報喪鳥,“恰巧”捧著一個錦盒出現,臉上堆滿“為難”:“範爺,小爺,實在抱歉打擾。隻是……”他麵露憂色,“方才市集上傳得厲害,說小爺改良的那架織機,昨日突然失控,傷了一位老工匠的胳膊……在下特來問問,是否需要萬寶閣出麵撫恤?”語氣懇切,眼神卻像淬了寒冰的針,再次精準地刺向那剛剛探出一絲和解嫩芽的脆弱土壤。他如同一個冷酷的園丁,絕不允許任何修複的藤蔓有生長的機會。剛剛鬆動一點的空氣,瞬間再次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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