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兒清冷的“代天行狩”四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我們心中激起層層漣漪。魚羹的暖意尚在喉間,一股無形的肅殺與使命感已悄然彌漫。範行捏著信紙的手指關節發白,目光銳利地掃過“趙國”和“夜影”的字樣,一年前的凶險記憶瞬間湧回。星若少司命)握著短刃的手指微微收緊,眼神銳利如冰封的刀鋒,死死鎖在“夜影”二字上。阿阮似乎也感受到了沉重的氣氛,咽下最後一口肉脯,安靜地靠向星若。
“走吧,”林婉兒收起令牌和密信,動作乾淨利落,“先去見範城主。天行狩小隊成立,於公於私,都該有個交代。”
鋼鐵鑄就的城主府威嚴依舊,巨大的齒輪在穹頂緩緩轉動,發出低沉而規律的轟鳴。範行站在父親範城主的巨大青銅桌案前,背脊挺得筆直,眼神卻難得地沒有閃躲。他將商鞅的親筆密信和天行狩的令牌輕輕放在桌案上。
“父親,”範行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秦國相邦商鞅親命,成立天行狩小隊。成員有我、無名、少司命阮星若、機樞執掌林婉兒。即刻前往趙國,清剿夜影餘孽。”
範城主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一枚複雜機簧部件,鷹隼般的目光掃過令牌和信紙,最後落在兒子臉上。那張常年被鋼鐵與機油氣息浸染、線條剛硬如刀削斧劈的臉上,看不出喜怒。沉默在巨大的齒輪轉動聲中蔓延,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哼,”半晌,範城主才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商鞅?秦國的手伸得倒長。天行狩?名字倒響亮。範行,你確定不是又跑去胡鬨,浪費公帑?”
這熟悉的質疑,帶著鋼鐵般的冰冷,曾是範行無數次想要逃離的源頭。但這一次,他沒有像以往那樣梗著脖子反駁,或者嬉皮笑臉地蒙混過關。他深吸一口氣,迎上父親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一年前的巡狩,我們差點死在夜影手上。這次,不是胡鬨。我們有最強的劍,有最利的眼,”他目光掃過身邊並肩而立的無名和星若,最後落在林婉兒身上,“還有……最穩的舵。”
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我範行,是燕國鐵匠的兒子,是這鋼鐵之城鍛造出來的。以前……是我太混賬,不懂事,總覺得您處處壓著我,不給我機會證明自己。”他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勇氣,“但這次,我要去。去趙國,去秦國,去任何夜影藏匿的地方。我要用您教我的手藝,用這機關斧,”他拍了拍背後嗡鳴的青銅巨斧,“砍碎那些魑魅魍魎!我要讓所有人知道,範城的少城主,不是廢物!”
範城主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範行刺穿。空氣凝固了,隻有齒輪的轟鳴聲愈發震耳。就在範行以為父親會再次用更嚴厲的斥責將他壓垮時,範城主卻緩緩站起身。他繞過巨大的桌案,走到範行麵前。
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但範行沒有退縮。範城主抬起手,那隻布滿老繭、曾無數次敲打精鐵的手,重重地落在了範行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讓範行身形微微一晃,但那掌心傳來的,不再是冰冷的斥責,而是一種沉甸甸的、近乎滾燙的……認可?
“廢物?”範城主的聲音依舊粗糲,卻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沙啞,“老子鍛造的兵刃,從來不是廢物。”他目光掃過範行身後嚴陣以待的同伴,最終又落回範行臉上,眼神深處那層常年覆蓋的寒冰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流露出極其複雜的情緒——是欣慰?是驕傲?還是更深的不舍?“想去秦國?”
範行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了父親眼中那抹轉瞬即逝的柔軟,一股巨大的勇氣湧了上來,他幾乎是脫口而出:“是!婉兒……婉兒在秦國能發揮更大的作用,機樞之術,那裡有更廣闊的天地!我要……我要帶著婉兒去!”
這句話像一塊投入熔爐的生鐵,瞬間打破了所有沉寂。林婉兒推眼鏡的動作微微一滯,鏡片後的目光閃過一絲愕然,隨即化為不易察覺的暖意。無名和星若也微微側目。
範城主盯著範行,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範行幾乎以為父親又要發怒。最終,那張剛毅的臉上,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生硬,卻又無比真實的弧度。
“嗬……”一聲短促的、仿佛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笑聲響起,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暢快,“留不住你小子……果然留不住!”他用力拍了拍範行的肩膀,這次力道輕了些,卻更像是某種無言的托付,“滾吧!彆給老子丟人!秦國……哼,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她。”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極輕,目光在林婉兒身上飛快地掠過,隨即又恢複了那副鋼鐵城主的威嚴模樣,轉身大步走回桌案後,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但那生硬的一笑,那沉重的拍肩,那句“留不住”和“彆丟人”,已勝過千言萬語。範行眼眶微熱,他知道,這道橫亙在父子之間多年的冰牆,終於在這一刻,被名為“認可”和“放手”的火焰,悄然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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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送彆:
晨光熹微,薄霧如紗,籠罩著燕國古樸而堅實的都城。巨大的青銅城門在沉悶的機括聲中緩緩洞開,如同洪荒巨獸張開了口。我跨坐在高大威猛的機關獸之上,與範行、林婉兒、少司命阮星若組成鋒矢般的菱形陣列,蓄勢待發。範行居中,青銅機關斧在晨光下流轉著幽深的藍芒;林婉兒居左,腕間羅盤上星宿虛影明滅不定;我持著灰燼劍居右,凝神屏息,周身氣息凝練如霜;少司命殿後,神杖輕點獸鞍,腰間巫蠱瓶與銀鈴發出細碎清音。
城門內外,早已是人山人海。街道兩旁擠滿了自發前來送行的燕國百姓。我能看見孩童們踮著腳,高高舉起用初春嫩柳編織成的花環;須發皆白的老者們捧著盛滿清水的陶罐,眼神殷切;主婦們臂彎挎著沉甸甸的竹籃,裡麵是連夜蒸好的黍米團子、風乾的肉脯和硬實的胡餅。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不知是哪位粗豪的漢子率先引吭,古老雄壯的《秦風?無衣》瞬間點燃了人群。歌聲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蔓延開來,彙聚成震天撼地的浪潮,衝散了清晨的薄霧,回蕩在燕都縱橫交錯的街巷與高聳的飛簷鬥拱之間。那聲音撞在古老的城牆上,也撞在我的心上。
歌聲裡,百姓們紛紛湧上前。新蒸的、猶帶熱氣的黍米團子被強行塞進我們的行囊;厚實暖和的羊皮襖被披在冰冷的機關獸身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顫巍巍地舉起一壇家釀的黍米酒,渾濁的眼中飽含著熱淚與期盼:“幾位大俠!前路凶險,飲了這碗壯行酒,盼君……凱旋!”
我們四人翻身下獸,神情肅穆。我雙手恭敬地接過那粗糙的陶碗。辛辣滾燙的酒液入喉,仿佛一道熾熱的暖流,瞬間驅散了晨風最後的寒意。比酒更灼熱的,是燕國百姓們那一顆顆滾燙、赤誠的心,燙得我胸口發緊。
就在這時,一聲蒼涼悲愴的塤音,如同孤雁哀鳴,驟然劃破喧囂,自高高的城樓之上傳來。那是古老的《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
刹那間,天地仿佛為之肅然。成千上萬的燕人,無論男女老幼,齊聲應和,聲浪如海嘯般席卷全城:“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悲壯雄渾的歌聲震蕩著古老的城牆,連城樓簷角棲息的青銅玄鳥機關都被驚動,巨大的金屬羽翼“撲棱棱”振翅欲飛,發出金鐵交鳴之聲,竟與那萬人合唱的悲歌奇妙應和。
我能感覺到身旁少司命指尖無意識地用力摩挲著神杖;眼角餘光瞥見林婉兒緊握著羅盤,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範行仰望著城樓上那斑駁的箭痕與風霜,喉頭劇烈地滾動了幾下。我的目光則越過人群,投向遠方蒼茫的易水,手輕輕撫過灰燼劍冰冷的劍柄。那冰冷觸感下,似有星火在胸腔深處燃起。
歌聲餘韻未絕,百姓們的熱情卻更加高漲。鐵匠們扛來新打製的箭矢,仔細捆紮在機關獸的鞍邊;經驗豐富的獵戶擠上前,獻上親手繪製的、標記了水源和險地的獸皮地圖;一群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合力將幾大卷謄寫得工工整整的《燕國風土誌》塞進林婉兒懷中。城樓一角,老樂師們敲響了巨大的青銅編鐘,奏起燕地特有的、帶著金石之音的《玄鳥樂》。樂聲激昂中,此起彼伏的叮囑聲不絕於耳:“北地風沙大,護好口鼻!”“遇暴雪切記往山洞躲!”“草原上的部族豪爽,最愛烈酒,多帶些黍米酒去!”
“上獸!”範行深吸一口氣,沉聲喝道。我們四人默契地翻身躍上獸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