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樓。
是汴京城的一顆明珠。
或者說,是一顆用金銀、脂粉、權力和欲望堆砌起來的,流光溢彩的毒瘤。
當周邦彥站在樊樓之下時,夜色已經完全降臨。
樓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混雜著女人的嬌笑和男人的狂歡,從雕花的窗格裡飄散出來,帶著一股醉生夢死的靡靡之氣。
這一切,與外麵巷子裡的黑暗、冰冷和死亡,仿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邦彥抬頭看了一眼那塊金字招牌,整理了一下衣袍,將那塊冰冷的炊餅貼身藏好。
那上麵,還殘留著一個少年的體溫,和一個死者的決絕。
他深吸一口氣,走進了這座銷金窟。
他要找的人,是這座樓裡最耀眼,最昂貴,也是最神秘的那顆明珠。
李師師。
當朝官家趙佶的紅顏知己,汴京城無數達官貴人、文人騷客魂牽夢縈的夢中情人。
沒人知道,她也是拱聖營安插在汴京最高級彆的“盾印”持有者,一把藏在君王身側,最鋒利的毒刺。
更沒人知道。
多年前,在元符兵變那場血色長夜裡,當滔天的火光將汴河染成紅色時,是年少的他,將一個落水瀕死、渾身冰冷的小女孩從河裡救起。
然後,他將自己身上唯一僅有的,一個同樣冰冷的炊餅,分了她一半。
那是他們之間,最早,也是最深刻的羈絆。
是絕望中的一絲生機,是血海裡的一點微光。
周邦彥沒有通報,他知道李師師的規矩。
他徑直穿過喧鬨的大堂,無視了那些朝他投來或好奇或輕蔑目光的酒客,直接走上了三樓。
在三樓一間最雅致的閣樓外,兩個身材魁梧、太陽穴高高鼓起的彪形大漢,如門神般守著門。
周邦彥沒有說話,隻是從懷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鐵片,遞了過去。
那是元符兵變時,拱聖營最高統帥“弓印”的一部分,在他手心摩挲了十幾年,早已溫潤如玉,卻依舊帶著刺骨的寒意。
兩個大漢看到鐵片,眼神瞬間一凜,看向周邦彥的目光,充滿了敬畏。
他們沒有多問一個字,默默地躬身行禮,讓開了通往閣樓的路。
周邦彥推開門。
一股混合著淡雅檀香與女子體香的暖意,撲麵而來。
閣樓內,陳設簡單,卻處處透著雅致。
李師師正端坐於一張七弦琴後。
她今日身著一襲素白長裙,未施粉黛,一頭青絲如墨色瀑布般垂下,隻在發間,斜斜地插了一支並蒂蓮金簪。
即便如此,她依舊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她的美,不是那種勾魂攝魄的妖嬈,而是一種冷冽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豔,宛如雪山之巔,一朵於風雪中傲然綻放的雪蓮。
她沒有看進門的周邦彥,隻是靜靜地撥弄著琴弦。
琴音清越,如山間清泉,緩緩流淌,能洗滌人心底最深的塵埃。
“你來了。”
她開口,聲音和她的琴音一樣,清冷,卻又帶著一絲隻有他能聽懂的,不易察覺的暖意。
“我來了。”
周邦彥走到她對麵坐下,將那片浸透了血跡的茶葉,和那個印著“冬”字的炊餅,輕輕地放在了琴案之上。
一黑,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