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文德殿。
暖爐裡的銀炭燒得正旺,殿內溫暖如春。
但宋徽宗趙佶的心,卻比殿外的凍雨還要冰冷。
他獨自一人站在殿中,背著手,煩躁地看著眼前一幅新得的王維《雪溪圖》。畫中山水靜謐,意境悠遠,本是他最愛的格調。可現在,他卻怎麼也看不進去,隻覺得那畫上的皚皚白雪,像極了昨夜汴河上那些死者的慘白臉龐。
作為一位藝術成就登峰造極的帝王,他追求的是極致的和諧與美。他將整個大宋天下,都視作自己最宏偉的一件藝術品,他要的是筆觸精妙,設色典雅,意境高遠。
而“人樁血佛”、“汴河炸船”這兩件驚天大案,卻像是兩滴最肮臟的濃墨,粗暴地甩在了他精心繪製的盛世畫卷上,充滿了不和諧的、令他作嘔的醜陋。
更讓他煩躁的,是這種失控的感覺。
他這位天子,竟然是從塘報和奏折中,才得知自己的都城發生了這等駭人聽聞之事。
“高愛卿,”趙佶終於轉過身,聲音裡聽不出半點喜怒,“禁軍塘報說,昨夜汴河之上,有水匪火並,可有此事?”
侍立在側的太尉高俅立刻出列,躬身奏道:“回陛下,確有此事。乃是汴京漕幫,與一夥不明身份的江洋大盜械鬥,不幸波及了一艘應奉局的花石綱船隻。臣已下令禁軍,嚴查此事!”
他三言兩語,就將一場通敵賣國的驚天陰謀,輕描淡寫地定性為了“水匪火並”。
“哦?”趙佶的尾音拖得很長,他那雙善於鑒賞書畫的眼睛,此刻正細細地審視著高俅的臉,仿佛在欣賞一幅破綻百出的贗品。
“那開封府呈上來的奏報,又為何說,船上有遼國武士,和成箱的走私鐵甲?甚至,還發現了羽林衛特製的箭羽。難道李彥績那個蠢貨,敢欺瞞於朕?還是說,我大宋的江洋大盜,如今都用上遼國的兵器和禁軍的箭了?”
趙佶的每一個字,都像冰錐一樣,砸在高俅的心頭。
高俅心中猛地一凜,額頭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後背的朝服幾乎被浸濕。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明鑒!此乃開封府尹李彥績的臆測之詞!他為推卸失察之責,故而危言聳聽!至於那箭羽,或許是賊人偶然拾得,用來混淆視聽!”
一旁的太師蔡京也撫著胡須,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如同古井無波:“陛下,高太尉所言極是。當務之急,是安撫民心,而非聽信流言,動搖朝局根基。遼使尚在京中,此事若張揚出去,恐傷兩國邦交,於社稷無益啊。”
趙佶看著跪在地上的高俅和一臉淡然的蔡京,心中冷笑。這兩個他最倚重的臣子,此刻卻像兩堵密不透風的牆,將真相擋在了外麵。
他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和厭惡。
他揮了揮手,語氣淡漠:“都起來吧。宣李師師。”
很快,李師師抱著琵琶,蓮步輕移,走進了文德殿。她今日未施粉黛,素衣罩體,卻依舊美得令人不敢直視,像一尊完美無瑕的白玉觀音,不染塵埃。
“師師,朕今日心緒不寧,你為朕彈一曲《胡笳十八拍》吧。”趙佶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
李師師心中猛地一驚。《胡笳十八拍》講述的是流落異鄉、家國之思的悲苦故事,官家在這時候點這首曲子,意有所指!她悄悄瞥了一眼麵色如常的蔡京和高俅,心中已然明了。
她素手調弦,起手便是一段如泣如訴的旋律,充滿了邊塞的蒼茫與戰爭的悲涼之意。
當彈到“雁南飛兮無留意,今我獨兮不可量”這句時,她的手腕,看似無意地微微一抖。
“崩!”
一聲清脆刺耳的斷弦聲,在寂靜的大殿裡,顯得格外突兀。
“臣妾該死!驚擾聖駕!”李師師立刻起身,惶恐地跪下請罪。
“無妨。”趙佶卻親自走下禦座,將她扶了起來。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是弦斷了,還是……人心,斷了?”
李師師心中劇震,麵上卻是一副受驚小鹿般的惶恐之色:“陛下……臣妾不懂……”
“朕聽說,應奉局出事那晚,你也去了?”趙佶的語氣很輕,卻仿佛帶著千鈞之重。
這是一場試探!一場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複的君王試探!
李師師貝齒輕咬下唇,眼眶微微泛紅,聲音裡帶著一絲委屈和淒楚,輕聲道:“是。臣妾……是去尋一件舊物。”
她抬起手,露出了光潔如玉的手腕。
“臣妾幼時,曾有一隻銀鐲,是家母唯一的遺物。前日聽聞朱提舉的應奉局搜羅天下奇珍,便心生妄想,去碰碰運氣。”
“那銀鐲上,刻著‘崇寧五年’的字樣。”
“崇寧五年”!
這四個字,像一根無形的毒針,狠狠紮在了大殿之內,所有人的心上!那是護國大將軍周禦蒙冤,拱聖營滿門覆滅的年份!
高俅和蔡京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趙佶的眼神,卻變得愈發複雜起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從自己的發冠上,拔下一根嵌著碩大南海明珠的金簪,親手為李師師插在了發間。金簪的冰冷,透過發絲,直刺她的頭皮。
“你的銀鐲,朕會下旨,幫你找。”
他輕輕拍了拍李師師的肩膀,動作親昵,話語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這根簪子,你先戴著。以後,莫要再去那些不該去的地方了。”
李師師低頭謝恩,額頭之上,已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她知道,從今天起,她就是被天子親自戴上枷鎖的“金絲雀”。
這根華美的金簪,既是恩寵,也是一道隨時可以取她性命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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