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一處因“括田令”而被官府強拆的廢墟之中,寒風呼嘯,卷起塵土和破碎的瓦礫。
周邦彥找到了工部員外郎張承的遺孀。
這位曾經的官夫人,如今衣衫襤褸,抱著一個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蹲在殘垣斷壁邊,眼神空洞。
在她的指引下,周邦彥在一塊斷裂的門板下,找到了那份血跡斑斑的萬民書。
每一個手印,都代表著一戶被“括田令”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
周邦彥手握這份沉甸甸的萬民書,一夜未眠。他走遍了這片廢墟,聽著那些絕望的哭嚎,看著那些茫然的麵孔。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跪在自己被推平的祖宅前,一遍遍地用手刨著地上的瓦礫,嘴裡念叨著:“我的根……我的根沒了……”
他知道,這份血書必須送到天子麵前,但更重要的,是讓這份血書背後所承載的滔天民怨,以一種無法被捂住、無法被撲滅的方式,在整個汴京城,徹底引爆。
而唯一能做到這一點的,隻有李師師。
但他更清楚,此刻的李師師,身處樊樓,頭戴金簪,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如同被困在金絲籠中的鳳鳥,一舉一動,都在徽宗和奸黨的監視之下。
任何實質性的接觸,哪怕是一張紙條,都會給她帶去殺身之禍。
隻能用他們的“語言”來對話。
第二日清晨,周邦彥找到了樊樓對麵“惠風茶寮”裡那位雙目失明的說書老者。
他將幾枚銅錢和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放在老者麵前,低聲道:“老先生,二十年前,您曾在開封府前唱《無衣》,為被冤殺的陳校尉鳴不平,可還記得?”
老者端著湯碗的手猛地一顫,渾濁的眼眶裡,竟泛起了淚光。
“後生……你……你是什麼人?”老者警惕地問道。
“我不是官府的人。”周邦彥將那份萬民書上的內容,用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化作了一首新詞,低聲念給了他聽。他沒有直接給歌詞,而是將他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幕幕,用最樸實的語言講給了老者聽。
“……那個老人家,守著一堆瓦礫,說他的根沒了。那個母親,為了不讓孩子餓死,準備把自己賣了……”
老者聽著,握著二胡弓的手不住地顫抖。
周邦彥最後才念出那首詞:“我隻希望,這首詞,能讓更多人聽到。”
老者聽罷,沉默了許久,將碗中熱湯一飲而儘。他什麼也沒問,隻是抱起那把破舊的二胡,顫巍巍地走到茶寮的窗邊,對著外麵繁華的街道,用他那蒼老而沙啞的嗓音,拉動了琴弦。
悲涼的《采桑子》前奏,悠悠響起。
恰在此時,樊樓那扇精致的雕花小門被推開,李師師在侍女的陪伴下,正緩步走出。她發間那根徽宗禦賜的金簪,在晨光下閃著冰冷的光。
她身後的暗處,有數道隱晦的目光,如影隨形。
突然,一陣熟悉的、悲涼的曲調,伴隨著一個蒼老而悲憤的歌聲,從街對麵飄了過來。
“城南喜見麥苗青,官府來人,如狼似鷹。”
“奪我良田,毀我屋庭,一家老小,何處安生?”
李師師的腳步,猛地一頓。
她的心,也隨之狠狠一揪。
是《采桑子》的調,卻不是《采桑子》的詞!這歌詞,字字句句,都如同驚雷,炸響在她的心頭!
她瞬間就明白了,這是他,這是周邦彥在用這種方式,向她傳遞信息!
用最公開的方式,傳遞最危險的情報!
瞎眼老者的歌聲,引來了街上行人的駐足,也引來了那些監視者的警惕。一名便衣禁軍皺眉道:“哪裡來的老東西,唱這種晦氣的玩意兒,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