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
汴河下遊,瓦子巷。
白日裡喧囂鼎沸,百戲雜陳的瓦舍勾欄,此刻褪去了所有偽裝,露出了它最猙獰的真麵目。
高聳的坊牆如同一隻巨獸的肋骨,將月光徹底隔絕、吞噬。
巷道深處,隻有偶爾從破舊窗戶裡透出的一線昏黃燭火,在潮濕的青石板上投下詭異的光斑,將過往人影拉得扭曲而詭異,如同地府遊蕩的孤魂。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複雜氣味。
那是河水的腥臭、劣質脂粉的甜膩、牲畜的臊臭,以及各種違禁品在陰暗角落裡腐爛發酵出的黴味……
所有味道混雜在一起,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呼出的腐朽氣息。
這裡,是鬼市。
大宋律法在此地是一紙空文,人命比草芥更賤。
周邦彥換了身沾滿油汙的灰色短打,臉上塗著灶底的鍋灰,遮掩了清俊的麵容,隻露出一雙在黑暗中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睛。
腰間斜插著一柄刃口崩了幾個小缺口的解腕尖刀,刀柄用粗麻繩胡亂纏著,上麵還沾著凝固的、暗褐色的血跡。
他微微佝僂著背,眼神閃爍,步履猥瑣。
像一隻真正的野狗,完美融入了這片陽光永遠無法照耀的法外之地。
他穿過幾個正在陰影裡交易著某種白色粉末的亡命徒,繞開一個正拖著一具屍體往河邊走的麻風病人。
最終,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巷尾那個賣發黴麵餅的攤位。
攤主是個精瘦的獨眼龍,像一隻成了精的老鼠,眼窩深陷,隻剩下那隻渾濁的獨眼在昏暗中閃爍著狡黠、貪婪的光芒。
他正用一根黑得看不出原色的指甲,剔著牙縫裡的肉絲。
周邦彥沒有廢話。
他走到攤前,伸出兩根手指,在滿是油垢的攤板上,不輕不重地敲擊了三下。
一慢。
兩快。
這是不良井最隱秘的聯絡暗號之一,隻有在確認所有常規聯絡點都被監視的情況下,才會啟用。
獨眼龍剔牙的動作猛地一僵。
他那隻死魚般的眼睛裡,驟然爆射出狼一般的精光,充滿了警惕、貪婪與一絲難以察覺的驚懼。
他抬起頭,渾濁的獨眼死死盯著周邦彥,仿佛要將他臉上的鍋灰看穿。
“龍鳳團。”
周邦彥壓低聲音,嗓音粗嘎,帶著市井無賴的痞氣。
空氣瞬間凝固。
“龍鳳團”三個字,像三塊滾燙的烙鐵,讓獨眼龍的身體都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那是貢品,是禁品。
在鬼市,這個詞代表著最頂級的貨色,也代表著足以掉一百次腦袋的彌天大罪。
最終,貪婪戰勝了謹慎。
獨眼龍從懷裡最深處,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攤板上。
他的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未乾的、暗紅色的血跡。
周邦彥的眼角抽動了一下。
他從懷裡最深處,摸出了一張被體溫捂得溫熱的五十貫寶鈔。
這是不良帥當年把他扔進不良井時,塞給他的唯一一件東西,是讓他用來買棺材的“安家費”,不到萬不得已,動之即死。
而今,他要用它,去敲開地獄的門。
他將寶鈔重重拍在攤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一口價。我趕時間。”
獨眼龍瞳孔猛縮,他從未見過如此爽快的買家。
他飛快地抓過寶鈔,用那沾血的手指撚了撚,確認真偽後,貪婪地塞進懷裡,將油布包推了過來。
周邦彥抓起油布包,轉身就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一股淩厲到極致的惡風,從背後呼嘯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