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風,帶著汴河千年不散的潮腥,混雜著鬼市裡腐朽的黴味。
一下下刮著他的臉。
鈍重,而磨人。
這風,更像是無數把鈍刀,一下下割在他的心上。
李師師那聲顫抖的“邦彥哥哥”,如同一根被地獄業火燒得通紅的鐵釺,狠狠烙穿了他用十年孤寂與血汙築起的冰冷外殼。
那脆弱的音節,撕開了他天衣無縫的冷漠。
讓深埋心底、早已結痂的劇痛,轟然炸裂。
血肉模糊。
痛。
痛得他幾乎要站不穩,五臟六腑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擰得幾欲碎裂。
他隻能死死咬住後槽牙,任由鐵鏽般的血腥味在口腔中瘋狂彌漫。
他用這股尖銳的疼痛,來對抗那足以將他徹底淹沒的情感洪流。
他看著那抹青色身影,決絕地沒入巷尾濃得化不開的夜色。
像一滴淚,落入大江。
無聲無息,卻在他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的背影,看似柔弱,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堅韌。
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無聲地控訴著他的決絕,他的冷酷。
他的手,還僵在半空。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她腕上銀鐲的冰涼,以及那句幾乎耗儘她所有力氣,輕得像羽毛,卻重如山嶽的低語:
“師師……等你回來。”
她沒有問他為何不認。
她隻說,她等。
這比任何聲嘶力竭的質問,都更像一把無形的刀,將他的心剖開,攤在寒風裡,任其血流不止。
那份跨越十年生死,依舊純粹如初的無條件信任,如同淬毒的蜜糖。
甜到極致。
也痛到極致。
他的思緒,被這股劇痛狠狠拽回了十年前的那個寒冬。
崇寧五年。
汴河。
冰冷的河水,徹骨的寒風。
那個渾身濕透,牙關不住打顫,卻依舊死死抱著半塊冰冷炊餅的小女孩。
她的眼神,在絕望中幾乎熄滅,卻在被他從刺骨河水中奮力撈起時,重新燃起一簇驚心動魄的亮光。
那光,曾是他暗無天日的世界裡,唯一的光。
記憶的碎片如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理性堤壩。
怎麼會不記得?
又怎麼敢忘?
那一年,隆冬時節,冰封千裡。
父親血灑雁門關,拱聖營三百忠魂背負“通敵叛國”的汙名,被滿門抄斬。
他從將門虎子,一夜之間跌入泥沼,淪為一條人人得而誅之的喪家之犬。
汴河的水,冰冷刺骨,一如他當時那顆死寂的心。
他本想就此沉淪,與這汙濁的世界一同腐爛。
是那個小小的、瀕死的身體,那份透過濕透衣衫傳來的微弱體溫,像一束微光,強行刺破了他無邊的絕望。
是那半塊冰冷的炊餅,在兩個同樣饑寒交迫的靈魂之間傳遞,成了他們之間最溫暖的鏈接,也是他苦難中最珍貴的救贖。
可現在……
他隻能將這絲人性,將這點微光,親手掐滅。
他是誰?
一個行走在刀尖上的幽靈。
一個在不良井的汙泥裡打滾,隨時可能被黑暗吞噬的孤臣。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豪賭,賭上的是拱聖營三百忠魂的清白,賭上的是父親的遺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