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從瓦窯冰冷的泥地中醒來。
胸口和腿部的劇痛,如附骨之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瘋狂地衝刷著他的神經,仿佛要將他的意誌徹底撕碎。
刀十三的軍中秘藥雖是上品,但傷勢實在太重。
他的每一寸筋骨,都在發出瀕死的呻吟,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心裂肺的痛。
他強撐著坐起,窯洞深處,那豆大的火光在他眼中微微跳動,映出他蒼白如紙的臉。
火光下,刀十三正沉默地清理著沾滿暗紅色血跡的紗布,他的動作輕柔而專業,眼神中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處理一件冰冷的器物,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他身上的血腥味,和他自己的一樣濃。
鬼十七則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孤狼,緊緊守在窯口,他那雙在黑夜中異常明亮的眼珠,警惕地掃視著窯外深邃無邊的夜色。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朵和眼睛。
寒風從窯口的縫隙中灌入,帶著刺骨的涼意和泥土的腥氣。
“少帥,您醒了。”鬼十七的聲音壓抑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激動,目光卻從未離開窯外。
周邦彥沒有回應。
他隻是緩緩起身,身體的僵硬讓他每動一下都像被無數根鋼針穿刺。傷口的撕裂感,讓他額頭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一步步走向角落,那裡放著一隻缺了口的粗陶碗,碗裡盛著半碗用來清洗傷口的烈酒。
濃烈的酒氣辛辣無比,撲麵而來,熏得人眼眶發熱。
他端起碗,沒有絲毫猶豫,仰頭,將這一整碗冰冷的烈酒,儘數澆灌在自己右邊的肩胛骨上!
“刺啦——!”
酒精與新生的血肉猛烈接觸,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響。
一縷混合著酒氣與血腥味的白煙嫋嫋升騰,仿佛他背上燃起了一叢無形的鬼火。
那道猙獰的“弓印”烙痕,是拱聖營最高統帥之子的唯一證明,是榮耀,更是枷鎖。
此刻,它在劇痛中猛地翻卷、抽搐,烙印下的肌肉不受控製地痙攣,仿佛一頭被驚醒的沉睡凶獸,在他皮下瘋狂地咆哮、掙紮。
極致的痛楚,如同一萬條燒紅的鐵蛇,順著他的筋骨瘋狂鑽心,撕扯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但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
唯有額角暴起的青筋,和他驟然收緊、骨節發白的指節,泄露了他此刻正承受著何等非人的折磨。
痛。
隻有這種足以將尋常人逼瘋的痛,才能讓他從仇恨的烈焰中,保持著絕對的清醒與理智。
十年了。
這已經成為一種近乎自殘的儀式。
每一次觸碰這道烙印,都在用最殘酷的方式,提醒他元符元年的那個血色黎明。
父親周禦那頂天立地的身軀,如被伐倒的神木轟然倒塌,濺起的血染紅了他整個童年。
母親溫柔似水的眼眸,在衝天的烈火中瞬間失去所有的光彩,最後望向他的眼神,是讓他活下去的無聲命令。
府中上百口親族、家仆的哀嚎與悲鳴,被權臣蔡京、高俅那得意的獰笑與劈啪作響的火光徹底吞沒,最終化為史書上一行冰冷的罪名——“謀逆”。
他,周邦安,從拱聖營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少帥,一夜之間,活成了一條不良井裡人人唾棄的野狗。
這十年,他學會了像狗一樣在泥水裡刨食,像狗一樣對強者搖尾乞憐,像狗一樣在最陰暗的角落裡蟄伏、忍耐。
仇恨、悲憤、思念……所有翻湧的情緒,都被他死死地壓在這口名為“理智”的幽深古井之下。
他必須活下去。
活著,才能等到那石破天驚、血債血償的一刻!
刀十三無聲地遞過一塊乾淨的布,周邦彥接過,麵無表情地擦去肩頭的血水和酒漬。
“少帥,”刀十三沉聲開口,打破了沉默,“李姑娘的信號已經確認收到,裁決司的人確實在盯梢聽琴小築。好在我們行動及時,否則她此刻也已身陷囹圄。”
鬼十七也回頭道:“大相國寺的死信箱,屬下已派人去確認。孫記茶鋪的暗號也已發出,各路潛伏的人手都已進入待命狀態,隻等您一聲令下。”
周邦彥點點頭,聲音沙啞:“讓他們按兵不動,等我的命令。現在還不是時候。”
就在這時,厚重的木門被敲響了。
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祥節奏,穿透了門板,精準地敲擊在他的心上。
“咚……咚咚……咚……”
三長,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