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城西,一處破舊窯廠。
刺骨的寒風,從四麵八方倒灌而入。
窯洞內,陰暗,潮濕。
周邦彥蜷縮在冰冷的窯壁角落,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
他身上的夜行衣,早已被鮮血與汙泥浸透,破爛不堪,黏膩地貼在肌膚上,帶來陣陣刺痛。
左臂的傷口,因為方才強行引爆埋設在城西應奉局秘密據點的火藥,再次崩裂開來,血水順著手臂蜿蜒而下,染紅了地麵。
鑽心剜骨的劇痛,如同潮水般一陣陣襲來,幾乎要將他的神誌徹底吞噬。
他死死咬著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呻吟。
牙齦早已被咬破,濃重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他強忍著,將那股幾欲噴薄而出的逆血,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倒下。
絕對不能倒下!
他的腦海中,不斷回蕩著王二麻子臨死前,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在他手心寫下的那個血字。
冬。
一個冰冷徹骨,充滿了絕望與死亡氣息的字。
那個字,如同附骨之蛆,深深烙印在他的掌心,更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仿佛能感受到那個字散發出的刺骨寒意,那是兄弟的血,是絕望的呐喊,是最後的囑托,是壓在他心頭,沉重得讓他幾乎窒息的千斤重擔。
“噗——”
終究,還是沒能忍住。
一口滾燙的鮮血,從他口中狂噴而出,在昏暗中劃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弧線。
鮮血濺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麵上,迅速凝結成一灘暗紅。
在那暗紅之中,隱約可見幾點細碎的冰晶。
這個冬天,似乎格外的冷,冷得能凍結所有生機。
劇烈的咳嗽,如同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撕扯著他的胸腔。
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全身的傷口,帶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十年前。
元符三年。
同樣是一個足以凍裂金石的嚴酷冬天。
那一年,汴京城被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掩埋,鵝毛般的雪片從天而降,將整個世界都染成了刺眼的、令人絕望的蒼白。
帥府,冰冷的大堂。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絕望的味道。
年少的他,瑟縮在粗大的梁柱之後,身形單薄,牙關不受控製地打著顫,抖得像是秋風中最後一片枯葉。
他親眼目睹著這人間煉獄,卻無能為力。
他的父親,大宋拱聖營最後一任統領,周禦。
那個曾經在戰場上令無數胡虜聞風喪膽,被譽為“大宋軍魂”的男人。
此刻,卻像一頭被圍困在絕境中的猛虎,渾身浴血,傷痕累累。
父親身上那副象征著無上榮耀的玄鐵戰甲,早已被敵人的利刃劈砍得支離破碎,翻卷的血肉,模糊不清。
暗紅的鮮血,浸透了他內襯的衣袍,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一塊塊觸目驚心的血痂,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他手中那柄曾經斬將奪旗,飲血無數的長刀“破陣子”,此刻深深地插在冰冷的青石地磚之中。
刀身嗡鳴,發出不甘的悲鳴,它支撐著父親那即將傾倒的、山嶽般偉岸的身軀,那是他最後的不屈。
而在父親的對麵。
是時任大宋宰相的蔡京。
那個雙手沾滿了無數忠臣良將鮮血的劊子手。
蔡京的臉,隱藏在溫暖厚實的貂裘之中,隻露出一雙陰鷙的眼睛。
那雙眼睛,比窗外漫天的風雪,還要冷酷,比地獄深處的寒冰,還要刻毒,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處的恐懼。
“周禦,你可知罪?”
蔡京的聲音,輕飄飄的,不帶一絲人間煙火。
父親笑了。
在空曠死寂的大堂裡,顯得格外淒厲,格外悲涼。
那笑聲,是對蔡京的蔑視,也是對這腐朽朝堂的絕望。
“我何罪之有!”
父親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胸腔中,用儘生命最後的力氣,生生擠壓出來的。
“‘括田令’,名為均田,實為刮骨!奪萬民之田,肥爾等私囊!此乃斷我大宋根基,毀我萬民生路之惡政!你們這些蛀蟲,可曾想過天下百姓的死活?可曾想過邊關將士的血淚!”
父親的目光如炬,直刺蔡京的偽善麵孔:
“我拱聖營三萬將士,家中父母妻兒,皆賴幾畝薄田活命!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為的是什麼?為的不是爾等奸賊的榮華富貴!我周禦,食大宋俸祿,守大宋國門,豈能坐視爾等奸賊,禍國殃民,魚肉百姓!”
“大膽!”蔡京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如同梟鳥夜啼,刺破了堂內的死寂。
“周禦!你公然違抗朝廷政令,聚眾對抗,煽動兵變,此乃謀逆滔天大罪!按律,當誅九族!你死不足惜,但你的家族,你的舊部,都將為你陪葬!”
“我隻為護民!”
那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冰冷的大堂。
帶著血。
帶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