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一線,照不進汴京城深巷的幽暗。
李師師一夜未眠,銅鏡中的容顏卻無半分憔悴,唯有眼底深處,藏著一絲徹夜未熄的寒芒。
她精心梳妝,素手將那支七寶玲瓏簪插入鬢發,簪頭處,一滴凝固的墨汁,在晨光下幾乎透明。
那隻底部看似潔白無瑕的白瓷茶盞,被她親手置入描金食盒。
盒中,還有一罐新貢的“龍團勝雪”。
今日此茶,烹的不是風雅,是君心,是國運。
馬車粼粼,駛向那座吞噬了無數人間的金碧牢籠。
今日入宮,如懷揣雷火,行於冰上。
福寧殿。
宋徽宗趙佶撚著一管紫毫筆,心緒不寧。
昨夜汴河上的血腥氣,似乎順著風,飄進了這九重宮闕。
高俅與開封府的奏報都呈了上來,字裡行間寫的是“水匪內訌,意外撞船”。
可趙佶總覺得,那字縫裡,透著一股遼人彎刀的寒氣。他雖耽於書畫,卻非蠢材。一個“遼”字,足以讓他這位大宋天子,從《瑞鶴圖》的飄逸仙境,瞬間跌回這殺機四伏的人間。
“官家,李師師姑娘求見。”
內侍楊戩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殿角燃著的熏香,無孔不入。
“哦?師師來了?”趙佶擱下筆,眉頭的躁鬱稍減。
也隻有李師師的琴,能為他洗去這滿身的俗務塵埃。
“宣。”
李師師蓮步輕移,款款而入,殿內仿佛瞬間亮了幾分。
“臣女王參見官家。”
“平身。”趙佶臉上泛起笑意,親自上前虛扶一把,指尖卻未觸及其衣袖。君臣之禮,他拿捏得恰到好處。
“今日怎地這般早?可是為朕譜了新曲?”
李師師盈盈一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回官家,臣女王今日入宮,是來請罪的。”
“何罪之有?”
她故作愁容,輕歎一聲,嗓音裡帶上幾分病中的沙啞:“臣女王近日偶感風寒,身子不適。原定冬至獻藝,怕是要誤了聖駕雅興。”
說著,她從鬢間取下那支七寶玲瓏簪,雙手奉上。她的指尖在遞送間,若有若無地,在文牒背麵一處極不起眼的角落,輕點了一下。那動作微不可察,仿佛隻是她病中指尖的無力一顫。
“這是臣女王擬的改期文牒,懇請官家恩準。”
一旁的楊戩,那雙看似渾濁的老眼微微眯起,視線如針,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輕輕刮過,似乎想刮下一層偽裝。
徽宗接過簪子,目光先在她臉上流連,繼而落在簪子上。他把玩著,指腹輕微摩挲。那簪頭處,似乎有一層極淡的茶漬,又或是光線折射出的錯覺。
他取出那卷細細的文牒,緩緩展開。當他看見紙上那熟悉的“龍團勝雪”官印,以及角落裡一個極淡的、幾近透明的“崇寧五年”印記時,撚著紙卷的手指,不易察覺地一頓。
這印記,並非尋常。它不像是加蓋,更像是紙張本身自帶的,卻又如此突兀。作為一個對書畫器物真偽有著極致敏感的藝術家,這種不和諧,比任何直白的警示都更讓他心生疑竇。
他不動聲色,將文牒置於案頭,笑道:“既然師師鳳體抱恙,朕準了。好生休養,待身子爽利了,再為朕撫琴不遲。”
李師師心中一塊巨石,暫時落了地。
“臣女王還為官家備了些茶點,並新到的‘龍團勝雪’,請官家品鑒。”
她打開食盒,取出那隻白瓷茶盞,親自為徽宗烹茶。她的動作行雲流水,每一個步驟都如同一支無聲的舞蹈,暫時吸引了徽宗全部的注意力。
很快,一杯香氣氤氳的“龍團勝雪”,被雙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