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一塊浸透了血與淚的巨大黑布,沉沉地壓了下來。白日裡的驚恐與殺機,似乎都被這夜色暫時吞噬,汴京城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仿佛一頭受傷的巨獸,在黑暗中舔舐著傷口。
然而,樊樓之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無數盞華美的燈籠高高掛起,將樓閣映照得金碧輝煌,仿佛一座建立在火山口上的華美宮殿。那光亮,刺眼,虛假,拚命想要驅散籠罩在城市上空的陰霾。
朱勔的“百官宴”,開始了。
主宴廳內,人聲鼎沸,酒氣熏天。受邀而來的官員,大多是蔡京、高俅一黨的附庸,或是些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他們臉上掛著僵硬的、討好的笑容,嘴裡說著言不由衷的恭維話,仿佛艮嶽那場血腥的兵諫隻是一場無傷大雅的玩笑,一杯酒下肚,便可煙消雲散。
朱勔高坐主位,滿麵紅光,正誌得意滿地享受著這種虛假的、搖搖欲墜的尊崇。他頻頻舉杯,聲音洪亮,試圖用自己的氣勢,壓下所有人心中的不安與猜疑。
李師師被安排在宴廳一側特設的樂席上,與滿堂的喧囂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她像一尊絕美的、沒有靈魂的玉雕,靜靜地坐在那裡。
她身著一襲月白素裙,未施粉黛,烏黑的長發僅用一根素銀簪子挽住。在這滿堂的汙濁與奢靡中,她周身散發出的清冷脫俗,反而成了一種最尖銳的諷刺。
她的麵前,橫著那張“焦尾琴”。古樸的琴身,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像一位沉默的戰友,與她一同麵對這滿堂的魑魅魍魎。
她的神情平靜無波,那雙往日裡顧盼生輝、能勾走人魂魄的眸子,此刻深不見底,像兩潭寒潭,倒映不出任何光彩。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朱勔放下手中的金杯,杯底與桌麵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恰好壓過了嘈雜的人聲。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他滿意地清了清嗓子,目光如聚光般投向李師師,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諸位同僚,今日有幸,請得汴京第一名妓李大家,為我等獻藝!”
他刻意加重了“名妓”二字,言語中帶著一絲羞辱的快意。
“便請李大家,為我等奏一曲《霓裳羽衣曲》,為我大宋,賀一賀這太平盛世!”
掌聲響起,稀稀拉拉,更多人的眼中是幸災樂禍的看戲神情。他們都知道朱勔的用意,這是要逼著李師師低頭,用她的才藝,來為他朱勔的權勢做點綴。
李師師緩緩起身,對著滿堂的衣冠禽獸,盈盈一拜。她的動作優雅而標準,找不出一絲瑕疵,也看不出半點情緒。
而後,她重新坐下。
她落座於琴前,看著滿堂觥籌交錯的虛偽笑臉,耳邊卻仿佛響起了汴河冰麵碎裂的聲音。那一年,他將她從冰冷的河水中救起,給了她半個炊餅,那炊餅的冰冷與麥香,至今仍在她的記憶裡。今日,她便用這焦尾琴,為他,也為這沉淪的汴京,鑿開一片天!
素手輕揚,指尖如蝶,輕盈地落在弦上。
一段華麗而飄逸的引子,如月光下的清泉,瞬間流淌而出。
正是那首盛唐極樂之曲,《霓裳羽衣曲》。
樂聲清越,仙氣渺渺,仿佛真能將人帶入那仙子舞袖、瓊樓玉宇的幻境。官員們緊繃的臉,漸漸鬆弛下來,不少人閉上眼睛,搖頭晃腦,沉浸在這片刻的麻醉之中。
朱勔更是得意地捋著胡須,呷了一口美酒,眼中閃爍著掌控一切的快意。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用最美的樂章,掩蓋最醜的膿瘡。
然而,就在樂曲漸入高潮,節奏奔放華美之際。
李師師的指法,在無人察覺的瞬間,陡然一沉。
一個“宮”音,被她彈得低沉如泣,像一聲壓抑的歎息。
一個“商”音,帶著一絲金戈相擊的銳利,像刀鋒劃過骨骼。
緊接著,“角”、“徵”、“羽”三音,也相繼錯位,透出一種無法言喻的滯澀與悲涼。
那仙氣飄飄的意境,如被戳破的泡影,瞬間消散。
宴廳內的氣氛,變了。
官員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們麵麵相覷,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困惑與不安。那琴聲,像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他們的喉嚨。
朱勔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死死地盯著李師師,他聽出來了,這琴聲不對勁!這賤人,竟敢當眾給他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