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西,觀音禪院。
這裡曾是香火鼎盛之地,如今卻早已破敗,淪為流民乞丐的棲身之所。餿臭與黴味混雜著絕望,是這裡永恒不變的氣息。
但今天,這股令人作嘔的味道裡,卻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混合著茶油與硝石的辛辣。
那是死亡的味道,也是新生的味道。
角落裡,一個瘦削的青年蹲在破敗的佛龕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又細又長。他叫麵人張,曾和小葫蘆一同拜在王二麻子門下,是小葫蘆的師弟。他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舊衣裳,顯得有些單薄,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像雪夜裡孤行的餓狼,透著與年齡不符的冷靜與冷酷。
師父和師兄都死了。一個被高俅一箭穿心,一個被裁決司虐殺於火海。但他師兄臨終前,在他耳邊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說出的那句話,像一道滾燙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裡——“冬至夜,水門開,火起三處……炸……炸出一個朗朗乾坤……”
這句話,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他將一摞摞入手沉重的粗布寒衣,分發給那些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的乞丐。這些“寒衣驚雷”,是他和漕幫的兄弟們耗費了數個日夜,將硝石、硫磺與焦炭末的混合物,用油紙包裹成小塊,密密地縫進了棉衣夾層。
“都拿好了,穿暖和點,彆他娘的還沒到冬至,就先凍死了!”麵人張壓低著聲音,將一件最厚實的寒衣,遞給一個在戰亂中被遼軍砍斷一條腿的老乞丐。
老乞丐接過寒衣,入手沉甸甸的。他疑惑地捏了捏,粗糙的棉絮裡,似乎包裹著許多細小的、沙礫般的硬物顆粒。
麵人張的目光掃過他,銳利如刀:“是新彈的棉花,摻了防蟲的草藥,暖和,金貴著呢!”
老乞丐渾身一顫,立刻閉上了嘴。他看到,每一件寒衣的內襯,都用最粗糙的黑線,繡著歪歪扭扭的汴京街巷輪廓圖。而在皇城司、應奉局等位置,都用腥紅的線,打上了一個醒目而猙獰的小叉。
“看懂了?”麵人張的聲音更低了。
老乞丐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駭人的精光,重重地點了點頭,將那件沉重的寒衣,緊緊地裹在了身上。
“冬至那天,聽大相國寺的鐘聲為號,”麵人張從懷裡掏出一個冷硬的麵人,掰了一半塞進老乞丐懷裡,“鐘聲一響,就去離你最近的紅叉地方,把這‘新棉花’掏出來,點著它。”引線,是浸過火油的“火媒繩”,藏在領口的夾層裡。
“這……這不是要咱們去送死嗎?”一個年輕的乞丐,聲音抑製不住地發顫。
麵人張緩緩轉過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的冰冷,讓他想起了師兄小葫蘆被烈火吞噬前,看著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種托付,也是一種決絕。
“我們早就死了。”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破廟裡每一個人的心上。“從你們的田被搶,屋被燒,家人被打死那天起,你們就已經是死人了。”他環視著一張張麻木、肮臟的臉,“現在,我們不過是拉著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八蛋,一起下地獄而已。黃泉路上,有他們作伴,不虧!”
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點燃了他們早已被絕望掩埋的恨意。
“都給老子記住了,鐘聲一響,汴京城裡,每一處紅叉,都要給老子,燒起來!燒他個天翻地覆!”
話音未落,破廟那早已腐朽的廟門,被人一腳踹開。
“搜查亂黨!都給老子滾出來!”幾名身穿黑衣的皇城司番子,滿臉煞氣地闖了進來。為首的鷹鉤鼻“黑三”,是高俅手下的一條惡犬。
黑三一腳踢翻了麵人張身前那堆尚未分發完的寒衣,目光如隼,死死盯住了他:“小子,你不是在街角捏麵人的嗎?什麼時候發了善心,改行送寒衣了?”
他身旁一個番子獰笑著上前,正要用刀尖挑開一件寒衣。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麵人張卻猛地撲了過去,抱住黑三的大腿,嚎啕大哭起來,鼻涕眼淚糊了他一褲腿的官靴:“官爺饒命啊!這是俺娘給俺攢的過冬衣裳……俺看他們可憐……”
一個大男人哭得如此淒慘,反而更顯滑稽與卑微。黑三嫌惡地一腳將他踹開,罵道:“滾一邊去!沒出息的東西!晦氣!”他低頭掃了一眼,眼中儘是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