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水門的火,仍在燃燒。
橘紅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焦黑的殘垣斷壁,將漫天飛舞的風雪都映照出一種詭異的、血色般的暖光。
空氣裡,彌漫著皮肉燒焦的惡臭、刺鼻的硝煙,以及鮮血被低溫凝固後的腥甜,混合著雪花的冰冷氣息,像一把把無形的冰錐,刺得人鼻腔發酸,肺腑欲裂。
李師師跪坐在冰冷的碎石瓦礫之上,用一方從自己內襯上撕下的、還算乾淨的衣角,輕輕擦拭著周邦彥臉上的血汙與塵土。
他靜靜地躺著,雙目緊閉,麵色蒼白如紙,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幾乎不可察覺。若非那從鼻翼間偶爾溢出的一絲若有若無的白氣,他與周圍那些在烈火與刀劍下扭曲變形的屍骸,並無二致。
她的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一件稀世珍寶上的微塵,生怕一絲一毫的額外力道,都會讓他這脆弱的生命之火徹底熄滅。
可那雙往日裡流轉著萬種風情、清澈如秋水的眸子裡,此刻卻淬著比西伯利亞寒流更冷、比刀鋒更銳利的鋒芒。
她的目光,如同一柄最精準的標槍,越過那些被沉重鐐銬鎖住、臉上寫滿不甘、屈辱與茫然的拱聖營殘兵,死死地釘在了遠處。
那裡,正在收攏陣型、準備撤離的遼軍隊伍,在雪白的地麵上,留下了一串串蜿蜒而詭異的馬蹄印。
他們在撤退。
但那撤退的路線,卻像一條狡猾的毒蛇,在雪地裡畫出了一個極其反常的弧線。
不是向西,回歸他們紮在城外的主力大營。
而是……轉向了東北方!
李師師的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讓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
那個方向……
是皇家園林金明池!
是官家畢生的夢幻寄托——艮嶽!
那個在樊樓訣彆時,周邦彥用修長的指尖,在汴京堪輿圖上重重圈點過的致命死穴,此刻在她腦海中轟然炸開,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回響!
“艮嶽,是官家畢生心血所係,彙集天下奇珍異寶,防衛看似固若金湯,實則守備多為儀仗之兵,中看不中用,反是整個皇城防禦體係中最薄弱的一環。”
“若有人以雷霆之勢,聲東擊西,用一場慘烈的大戰吸引全城目光……”
“此處,必為死穴!”
周邦彥當時凝重而決絕的話語,言猶在耳!
原來如此!
原來西水門這上千條性命的填埋,這衝天的火光,這震天的喊殺,這所有的一切,都隻是一場驚天動地的、用無數生命作為祭品的——
佯攻!
耶律乙辛這位遼國梟雄真正隱藏的殺招,是那支早已通過未知渠道潛伏入城、名為“水鼬”的精銳之師!
他們的目標,是趁著全城防禦力量被吸引到西門的空檔,順著金明池不設防的水路,直搗守備空虛的艮嶽!
而艮嶽後山,有一條專為運輸江南“花石綱”而修建的秘密水道,可以繞過所有關卡,直通皇宮後苑!
這位草原上的雄主,竟是要效仿那顛覆了大唐盛世的安史之亂,在汴京的心臟,給這位沉醉於藝術與享樂的天子,來一次致命的“清君側”!
徹骨的寒意,混合著無邊的恐懼,從李師師的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讓她渾身的血液都幾乎要凝固。
她猛地望向不遠處的禦駕。
大宋的天子趙佶,還完全沉浸在親手揪出朝中“亂黨”、彰顯自己雷霆手段的無上喜悅之中,正誌得意滿地聽著高俅、蔡京等人肉麻的奉承。
他渾然不知,一把最鋒利、最淬毒的尖刀,已經悄無聲息地,繞過了他所有的防衛,抵上了他那高貴的咽喉!
必須告訴他!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她用強大的理智死死扼住。
拿什麼說?憑一段死無對證的推測?
在這位疑心重到骨子裡的君王麵前,尤其是在他剛剛“平定叛亂”、自以為掌控一切的此刻,任何沒有鐵證的言語,都會被他當成是亂黨同夥的妖言惑眾,甚至是臨死前的瘋狂反撲。
那不僅救不了任何人,反而會立刻給自己和所有幸存的拱聖營袍澤,招來殺身之禍!
怎麼辦?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每一息的耽擱,都可能讓遼軍的陰謀更近一步,讓汴京萬劫不複!
李師師的目光,如同鷹隼般,在人群中飛速掃過,最終,定格在了一個魁梧的身影上。
雷橫。
那個拄著一柄卷了刃的樸刀,雙肩因不甘與屈辱而劇烈顫抖的漢子。
他是拱聖營的老卒,悍不畏死,忠誠可靠,更重要的是,他足夠……簡單。他的腦子裡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隻要認準了命令,就會不折不扣地執行到底,不會在關鍵時刻被複雜的思緒絆住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