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後。
樊樓,已非昨日的樊樓。
往日裡那酒氣熏天、脂粉香濃的喧囂奢靡,此刻蕩然無存。
數千名神情肅殺的殿前司禁軍,身披重甲,手持長槍,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鐵像,將這座名滿京華的銷金窟圍得水泄不通。
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他們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將這裡變成了一座戒備森嚴的軍事堡壘。
樊樓頂層,那間曾經隻為天子一人開放、名為“天香閣”的雅間,如今被徹底清空。
所有的珠簾、紗幔、描金漆畫的奢華擺設,都被撤去。
房間露出了原本的青磚與梁木結構。
隻在正中央,擺上了一張巨大的汴京城防沙盤。
這,便是周邦彥口中的“中軍大帳”。
也是他這個新任“汴京防務總管”的臨時指揮部。
當周邦彥在刀十三的攙扶下,踏入這間房間時,雷橫、不良帥、漕幫新任幫主張順,以及一個名叫麵人張的少年乞丐,早已在此等候。
張順和麵人張看到周邦彥的瞬間,眼中皆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失望與輕視。
尤其是聽到周圍若有若無的靡靡之音時,張順的嘴角不屑地撇了一下,心中暗道:“領著咱們這群亡命徒,在這煙花柳巷裡過家家?拱聖營,怕是真沒人了。”
那個傳說中攪動風雲的人物,竟是這樣一個麵色慘白、仿佛隨時會被風吹倒的病秧子。
但當周邦彥在沙盤前坐下,用那雙不帶一絲溫度的眼睛掃過全場時,張順和麵人張臉上的輕視瞬間凝固。
他們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那是一種從屍山血海裡磨礪出的眼神。
冰冷,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處的秘密,足以讓任何人不敢直視。
“都到了。”
周邦彥在沙盤前的主位坐下,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時間緊迫,我們長話短說。”
冷風從被卸去窗格的窗口灌入,吹得沙盤旁幾盞防風燈籠的火光搖曳不定,將眾人的影子在牆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李師師款步走來,為他披上一件更厚實的狐裘,然後靜立一旁,開始有條不紊地分析敵情。
“根據不良人從遼使館內傳出的最新情報,耶律乙辛的先鋒部隊,約有五千人,皆為騎兵,已於昨日秘密抵達汴京城外二十裡的陳橋驛。”
她的聲音清冷而平靜,纖纖玉指在沙盤的北方輕輕一點,仿佛那五千虎狼之師,不過是棋盤上幾枚無關緊要的棋子。
“他們的主攻方向,有三個。”
她的手指,在沙盤上緩緩劃過。
劃出三道無形的、卻帶著血腥味的軌跡。
“第一,西水門。此門臨近汴河,是遼軍最希望奪取的水路要道。一旦西水門失守,他們的後續部隊和攻城器械,便可沿水路源源不斷地運抵城下。”
“第二,朱雀門。此乃皇城正南門,是汴京城的臉麵。攻打此處,政治意義大於軍事意義,意在動搖我大宋軍民之心,是一招誅心之計。”
“第三,新鄭門。此門周邊,多為民居與坊市,街道狹窄複雜,一旦被遼軍突入,極易造成大規模的混亂與火災,從而引發全城恐慌,為他們的主力破城創造機會。”
李師師分析完畢,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周邦彥身上。
周邦彥卻沒有看他們。
他隻是用蒼白的手指在沙盤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沉悶的聲響。
半晌,他抬起頭,問道。
“你們都覺得,耶律乙辛是個蠢貨嗎?”
“一個會用五千精銳騎兵,來啃汴京城牆的蠢貨?”
眾人一愣,隨即陷入沉思。
周邦彥冷笑一聲,手指猛地從西水門、朱雀門、新鄭門劃過。
最終,他的手指像一根燒紅的鐵釺,重重地烙在了那個所有人都忽略的地方。
“艮嶽!”
話音落下的瞬間,身經百戰的雷橫,竟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臉色瞬間慘白。
他不是怕打仗,他是怕這背後捅破天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