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滿堂的後巷，死寂如墳。
巷口的風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連一絲聲響都發不出來。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和陰溝裡若有若無的腥氣，混雜著眾人屏住呼吸時，胸腔裡那壓抑的、沉悶的心跳聲。
那枚由上等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的、象征著“如朕親臨”的帝王玉印，在那個錦衣金人青年手中，散發著幽冷而又刺目的光。它不似尋常玉石溫潤，反而像一塊從極北冰川深處挖出的寒冰，每一次流轉的光華，都帶著能將人靈魂凍結的寒氣。
它像一柄無形的、千斤重的巨錘，狠狠地砸在周邦彥的心口。那撞擊無聲無息，卻讓他渾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從沸騰降至冰點。
陳恭，皇帝的影子，那個二十年來幾乎與趙佶形影不離的禦前總管。
玉印，皇帝的象征，那枚趙佶曾親手擲於地、又被他視若性命的皇權信物。
它們，此刻，竟同時出現在了金人的手中。
趙佶……被控製了？
還是說，從擲碎玉墜、罪己於天下那一刻起，他就在演一出足以騙過天下人，騙過所有忠臣義士的、驚天大戲？！
這個念頭，如同一條在西伯利亞冰原下蟄伏了千年的毒蛇，猛地破冰而出，用它那淬滿了劇毒的獠牙，狠狠地噬咬著周邦彥的理智。信任的基石，在這一刻，出現了蛛網般的裂痕。
他猛地抬頭，那雙本已因力竭而略顯黯淡的眸子，此刻銳利如刀，死死地釘在陳恭那張早已慘白如紙的臉上。他要看穿這張皮囊，看透他骨子裡的忠誠與背叛。
他看到陳恭的嘴唇在劇烈地哆嗦，牙齒上下叩擊，發出“咯咯”的輕響。他看到陳恭的眼神裡，充滿了極致的、仿佛溺水者般的恐懼與絕望。但在這片渾濁的恐懼深處，周邦彥那超越常人的“拱聖遺術”，卻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又不合常理的……哀求！
那不是偽裝，而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最後的掙紮。
他在用眼神，向自己求救！
“周公子，我家主帥完顏宗翰說了，識時務者為俊傑。”那錦衣青年完全沒有察覺到這電光石火間的眼神交鋒，他依舊沉浸在掌控全局的快感之中，欣賞著周邦彥臉上那精彩紛呈的表情變化，仿佛在欣賞一出自己親手導演的、最完美的戲劇。
他悠悠說道，聲音溫潤，卻帶著貓戲老鼠般的殘忍：“你現在束手就擒，交出那本賬冊，再把你身後那幾個拱聖營的餘孽一並綁了。我家主帥或許會大發慈悲，看在你那點微末才華的份上，給你留條全……”
他的話，戛然而止。
尾音，被一聲撕裂空氣的厲嘯，硬生生斬斷！
因為周邦彥動了。
沒有預兆，沒有蓄力，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氣泄露。他整個人，仿佛一尊在原地積蓄了百年力量的雕像，在一瞬間，將所有的動能，全部爆發！
他如同一支離弦的箭，不退反進，裹挾著一股決絕慘烈的氣勢，直撲那錦衣青年！
快！
快到了極致！
那錦衣青年隻覺得眼前一花，一股混雜著血腥與草藥味的、淩厲無匹的勁風便已撲麵而來。那股風，刮得他臉頰生疼，甚至讓他產生了一種被千百根鋼針攢刺的錯覺！他身邊的數十名精銳護衛，那些曾在戰場上經曆過生死搏殺的金國悍卒，甚至連舉起手中強弩的念頭都來不及升起！
“找死！”
電光石火間，青年眼中閃過一絲暴虐與不屑。他畢竟是完顏宗翰的心腹，武藝同樣不凡。他手腕猛地一翻，那枚沉重的玉印，竟被他當成了一件最趁手的兵器，裹挾著千鈞之力，狠狠地砸向周邦彥的眉心！
這一擊，陰狠毒辣。他算準了，周邦彥絕不敢用血肉之軀，硬接這代表著大宋皇權的玉印。接，是為不敬，是為大逆。不接，便隻能後退，一旦後退，便會陷入他身後護衛的弩箭攢射之中。
這是一個死局。
但他算錯了。
周邦彥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他！
就在那玉印即將觸及眉心的瞬間，周邦彥的身形，以一個凡人無法做出的、違反了物理常理的角度，猛地一擰！他的身體，像一片被狂風吹拂的落葉，險之又險地、貼著那玉印的邊緣滑了過去。那玉印帶起的罡風，甚至削斷了他幾縷鬢發！
而他的右手，卻如同一隻從深淵中探出的鐵爪，無視了空間的距離，閃電般地，扣住了錦衣青年身旁，那個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魂飛魄散、癱軟如泥的——陳恭！
“走！”
周邦彥一聲低喝，聲如沉雷。左手快如閃電，看也不看，便精準地從驚呆了的王黼懷中，奪過了那本黑色的賬冊！
挾持著陳恭，腳下發力，整個人如同一道黑色的鬼魅，向著黑暗的、深不見底的巷子深處，爆退而去！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快得讓人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攔住他！！”
錦衣青年直到此刻才反應過來，又驚又怒。他沒想到，在這等絕境之下，周邦彥非但沒有束手就擒，反而敢當著他的麵，從他眼皮子底下，劫走他最重要的人質！
這不僅僅是挑釁，這簡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數十名金人護衛如夢初醒，紛紛舉起強弩，弩機發出“哢哢”的聲響，一道道閃爍著死亡寒光的箭簇，對準了那道正在遠去的背影。
然而，周邦彥冰冷的聲音，卻如同來自九幽的寒冰，從黑暗中清晰地傳來，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
“想讓他死，就放箭！”
金人護衛的動作，猛地一僵。
他們看到，一柄閃爍著幽藍寒光的匕首，不知何時，已經死死地抵在了陳恭那脆弱的、正在劇烈滾動的咽喉之上。隻要周邦彥的手指稍稍用力，這位大宋天子身邊的紅人，便會立刻血濺當場。
“周邦彥！你逃不掉的！整個汴京城，都已是天羅地網！”錦衣青年氣急敗壞地怒吼，聲音因憤怒而扭曲。
回答他的，隻有周邦彥那冰冷而又決絕的聲音，在悠長的巷子裡，激起陣陣回音。
“告訴完顏宗翰，這筆賬，我周邦彥記下了。他日，必當百倍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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