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內,香爐裡燃著的龍涎香,也驅不散殿內那股凝重如鐵的肅殺之氣。
皇帝趙佶高坐於龍椅之上,臉色是前所未有的蒼白。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麵前禦案上攤開的兩樣東西。
一張,是周邦彥用生命最後的餘溫與心血,繪製出的“黃河血圖”。那圖上的每一條紅線,都仿佛是流淌的血脈,控訴著一個帝國的失職與一個忠魂的悲壯。
另一張,則是那份經過周邦彥最後修改的“神臂弓”圖紙。
圖上那繁複精密的結構,那鬼斧神工般的設計,已經足以讓任何一個懂兵事的人感到震撼。而最讓趙佶心神俱裂的,是圖紙最下方,那一行用已經乾涸的、發黑的血跡寫下的小小標注。
“弦用汴河春蠶絲,三浸三曬,合股編織,再以魚膠、麻藥淬煉,可於十步之內,輕斷熟鐵。”
每一個字,都寫得歪歪扭扭,卻又力透紙背。
每一個字,都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了趙佶的心上,烙在了他的靈魂深處。
他仿佛能看到,那個名叫周邦彥的年輕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是如何憑著那口不肯咽下的氣,將這足以逆轉國運的驚天構想,留給了這個他用生命去守護的、卻也深深辜負了他的王朝。
悔恨。
無儘的悔恨如同毒蛇,啃噬著趙佶的內心。他曾以為那些隻是邊角料的奏報,那些被他隨意批駁的諫言,此刻卻如利刃般,一刀刀剖開他蒙塵的帝王心。他看到了周邦彥的血字,那不是簡單的忠誠,那是他二十年昏聵的罪證,是他親手將國之棟梁逼上絕路的鐵證。這份悔恨,比金兵的刀鋒更讓他肝腸寸斷。他知道,自己必須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哪怕要付出帝王最大的代價。
“好……好一個周邦彥……”趙佶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可怕,他的眼中第一次沒有了帝王的威嚴與算計,隻有一種發自肺腑的、痛徹心扉的痛惜與敬佩。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下方那位須發皆白、老淚縱橫的老將軍,最後,落在了那個從始至終都靜靜立於一旁,不發一言,如同一尊冰雕玉砌的絕美雕像般的女子身上。
她的臉上,沒有悲傷,隻有一片死寂的平靜。可趙佶卻能從她那空洞的眼神裡,看到一片已經燒成灰燼的廢墟。
“師師。”
他開口,聲音竟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請求,甚至是一絲……哀求。
“周邦彥的計劃,朕……都已明了。”
“他要禦敵於國門之外,更要守住這汴京城,守住這百萬生民。”
趙佶頓了頓,目光從李綱身上移開,再次凝視著李師師,一字一句地說道:“禦敵於外,朕信李綱,信他手中的刀,信他身後的兵。”
“但要守住這汴京城,守住這百萬顆已經冰冷、已經絕望的人心……”
“朕,需要你。”
“朕需要你,用你的聲音,去告訴他們,大宋,還沒有亡!朕,還沒有放棄他們!”
“朕需要你,去完成周邦彥未完成的遺誌,去點燃那足以燎原的,護城之火!”
“你,可願意?”
李師師依舊靜靜地站著,沒有回答,仿佛沒有聽到。
良久。
她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那雙死寂的眸子,第一次直視龍椅上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