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風勒住韁繩時,棗紅馬風影的鬃毛正被山風掀起。他望著前方那座被雲霧纏繞的山峰,古銅色的臉龐泛起少年特有的興奮。自欽山的東南麓,子桐山的剪影在晨光中若隱若現,像一卷未展的帛書,藏著無數未解之謎。
"風影,你說咱們這趟會不會白跑?"阿風摘下背囊裡的陶壺,清冽的山泉在喉間滾動,卻衝不淡那股縈繞心間的不安。三個月前在洛陽城外的茶寮,那位白須老叟敲著竹杖說"子桐山有異象"時,他本該像往常一樣一笑置之。可當夜夢裡竟真的出現滿天流螢般的光點墜入西流的溪水,連風影都在睡夢中發出不安的嘶鳴。
馬蹄踏碎滿地槐花。阿風記得典籍裡記載,子桐山的輪廓本該如桐木紋理般溫潤平緩,眼前這座山卻像被巨斧劈過,裸露的岩壁滲著鐵鏽色的水痕。風影突然仰頭長嘶,前蹄刨起碎石。阿風順著馬首方向看去,青石板路竟在轉折處憑空消失了。
"山會吃路。"童年時阿婆說過的話突然在耳邊炸響。他記得那些被山吞沒的村落,青磚黛瓦總在月圓之夜沉入地下,隻餘炊煙在半空打轉。腰間銅鏡突然發燙,阿風摸到鏡背的山海圖時,指尖已傳來灼熱——子桐山的輪廓正在鏡麵流轉,岩縫間有金光遊走。
溪水聲撞碎了思緒。當阿風牽著風影來到山腰時,那條傳說中的子桐之水正蜿蜒如銀蛇。他蹲下身掬水時,倒影裡突然多出對鳥翼。水波蕩開的刹那,阿風看見自己身後竟立著條人魚般的生靈,鱗甲泛著琉璃光澤,羽翼在水下舒展如墨荷。
"鯈魚。"他倒抽涼氣,典籍裡的描述刹那間活了——"其狀如魚而鳥翼,出入有光,其音如鴛鴦,見則天下大旱。"風影的影子在水麵扭曲成怪獸形狀,阿風突然明白老馬為何焦躁。澤畔的水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連空氣中飄浮的水珠都在蒸發前泛起金光。
"咕——咕——"鯈魚躍出水麵時,整個餘如之澤都跟著震顫。那聲音確如鴛鴦和鳴,可阿風卻聽見更深處的轟鳴,像是黃泉底下乾裂的河床在蘇醒。風影突然掙脫韁繩,馬蹄在沼澤邊緣刨出深坑,銅鏡"當啷"墜地,鏡麵裂開蜘蛛網般的紋路。
"走!"阿風扯著風影的轡頭狂奔時,身後傳來瓷器碎裂般的聲響。回頭望去,澤水正在蒸騰,鯈魚的鱗片化作流螢般的光點升騰而起,將整座山都籠在詭異的金光裡。風影的影子在岩壁上扭曲成展翅的怪鳥,阿風突然想起山海經配圖裡那條銜著太陽的惡魚,傳說它每躍一次,人間便少十年雨水。
馬蹄聲驚醒了打盹的貨郎。當阿風衝進青牛鎮時,集市中心的戲台正唱著陳舊的水神戲。"大旱?"賣豆腐的老張頭用帕子擦著案板,"小子,你這身泥還沒那戲文裡的水怪嚇人。"周圍的哄笑聲像煮沸的水,阿風看見幾個後生正往他背後貼"妖言惑眾"的紙條。
"信我。"阿風扯下外袍,露出腰間被澤水灼傷的焦痕,"餘如之澤的水正在蒸發,鯈魚的光已經燒乾了半座山!"人群突然安靜,唯有某個孩子的哭聲在空氣裡打轉。穿青布衫的老者從人群中擠出,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後山的龍湫泉...最近確實冒熱氣。"
當夜,阿風蹲在糧倉前數第三十七個草袋時,青牛鎮的燈籠亮成了連珠。風影被牽來幫忙運送空甕,馬背上還馱著阿風從山中采回的藤蔓——那種能在旱時鎖住水分的植物,是阿婆傳下的秘方。"阿風哥..."紮羊角辮的小七提著竹簍跑來,"我阿爹說,明兒要開山引水了。"
引水那日,整個鎮子像被掏空。阿風站在最前麵,看著老者按古法將朱砂投入泉眼。突然,地麵的震動讓所有人踉蹌。風影發出驚天長嘶,阿風順著馬鬃望去——山腰裂開的傷口裡,金光正順著岩縫流淌,鯈魚的鳴叫穿透雲層。
"堵不住了!"有人開始往山下跑。阿風卻看見泉眼周圍的藤蔓突然膨脹,青綠的汁液在石縫間蔓延,所經之處蒸氣消散。他抓起竹簍衝向山腰,風影的馬蹄在身後踏出希望的節奏。
七日後的黃昏,當第一道旱雷在天際炸開時,青牛鎮的水窖已儲滿從四鄉八裡彙聚的溪水。阿風站在曬得發燙的城牆上,看著遠處山巒像被火舌舔舐,而腳下的土地卻因提前開墾的水田泛著生機。風影用鼻子拱了拱他沾滿泥漿的衣袖,阿風突然發現馬鬃上纏著片鯈魚的鱗片,正閃爍著即將熄滅的星光。
《阿風與子桐山》續篇)
暮色漫過青牛鎮的城牆時,阿風正用柴刀劈開第三十七根桐木。風影的影子在泥牆上拉得老長,像幅褪色的皮影。老者說桐木能鎖水氣,他便帶著全鎮的後生將木樁釘進田埂,直到指節滲出血絲。
"阿風哥——"小七舉著油紙傘跑來,發辮上還沾著露水,"西邊的雲...變了。"他抬頭望去,天際儘頭的晚霞正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雲絮邊緣泛著銅鏽色,像極了子桐山岩壁滲出的水痕。風影突然發出低吼,馬鬃上的鯈魚鱗片驟然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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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雷聲不是從雲裡來的。阿風蹲在望樓頂時,看見地平線在燃燒。乾燥的熱風卷著草屑撲麵而來,遠處的竹林"哢嚓"斷裂,像枯骨相擊。青牛鎮的水車突然逆向轉動,木葉上的水珠在半空凝成琥珀色。
"是鯈魚的光。"老者的聲音在樓下顫抖,"它...它追來了。"阿風攥緊腰間殘破的銅鏡,鏡背山海圖的墨痕正在滲血。他突然想起入山那日,風影踩碎的不是碎石,是鯈魚脫落的鱗片。
三日後,旱魃臨境。當第一道裂縫在曬穀場撕開時,阿風正指揮人們將藤蔓汁液塗抹在陶甕表麵。風影的倒影在乾裂的泥地上扭曲成展翅的怪鳥,馬眼裡泛著金光。"水...水在往下走。"小七突然抓住他的衣袖,地下傳來瓷器碎裂般的聲響。
阿風砸開地窖的封石時,看見了流動的星光。鯈魚正沿著地下水脈遊弋,鱗片在黑暗中織就流動的銀河。風影的嘶鳴聲在岩洞裡激起回音,阿風突然發現馬鬃上纏著的鱗片正在融化,化作黏稠的液體滲入土地。
"堵不住的..."有人開始挖掘新的水渠,卻發現泥土像被烤焦的紙張般脆裂。阿風將最後一壇藤汁潑向裂縫時,風影突然掙脫韁繩衝向地底。馬蹄踏過的地方,乾涸的岩縫裡竟滲出水珠。
"風影!"阿風追進岩洞的瞬間,鯈魚的鳴叫震碎了石筍。金光在洞頂結成蛛網,風影的影子與鯈魚重疊成怪異的圖騰。阿風摸到馬鞍下的銅鏡時,鏡麵突然自行裂開,山海圖的碎片化作萬千銀針射向鯈魚。
鱗片碎裂的聲響讓整個山體戰栗。當阿風被氣浪掀出洞口時,風影正仰頭噴出水柱,馬鬃上的金光正在褪去。遠處的天際線開始下雨,不是水,是鯈魚的鱗片,像漫天流螢墜入乾裂的大地。
《阿風與子桐山》終章)
風影的鬃毛在月光下泛著奇異的藍光,像浸了螢火。阿風用鹿皮擦拭馬鞍時,發現藤汁塗過的陶甕裡漂著片鯈魚鱗,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成水銀般的液體。老者說過的話在耳邊嗡嗡作響:"那光本是上古燧木的碎片,鯈魚不過是借了形..."
"阿風哥!"小七舉著鬆明衝進草棚,發辮上的紅繩被汗浸得褪色,"後山的泉眼...在冒金沫!"阿風甩開沾滿藤汁的手,風影已率先撞開柴扉,馬蹄在泥地上踏出焦黑的蹄印。
當他們趕到時,整個龍湫泉正像煮沸的金湯。泉邊的桐木樁在冒煙,老者按住的朱砂符紙瞬間化為灰燼。"是鱗片碎了..."有人跪在地上摳石縫,指縫間滲出的不是水,是金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