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澀的海風帶著初冬的凜冽,呼嘯著掠過“丸山丸”號貨輪高聳的鋼鐵船舷,朝著西南方向的孟買駛去。航程才剛開始不久,日本列島最後的燈火早已沉入身後的海平線之下,前方,是十五個日夜的漫長漂泊。
甲板上臨時架起的幾盞防爆燈,在深沉的夜色裡撐開一片明亮孤島。燈光下,人影晃動,竟透出一種與鋼鐵貨輪格格不入的、奇異的“家”的味道。
源稚生盤膝坐在一張厚實的防雨帆布上,背脊挺得筆直,黑色立領風衣的領口嚴謹地扣到最上一顆,依舊是一絲不苟的執行局局長風範。隻是他手中端著的,並非刀劍,而是一隻素雅的青瓷酒杯,裡麵盛著清冽的液體,映著燈光,晃動著細碎的金芒。
他的身邊,是同樣跪坐得端正的源稚女。此刻的源稚女穿著簡潔的深藍色工裝,長發在腦後鬆鬆束起,眉宇間那份屬於“源家次子”的清秀和明朗占據了主導。
犬山賀,這位蛇岐八家資曆最老的家主之一,此刻正充當著侍酒的角色。他小心翼翼地從一隻古樸的桐木盒中取出一個琉璃瓶,瓶身剔透,隱隱透出裡麵青碧如春水的酒液。
他動作恭敬地為源稚生、源稚女,以及另一位特殊的客人斟酒。清冽的酒液注入青瓷杯,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青草、新茶與某種幽深礦物質的清雅香氣,立刻在鹹腥的海風中彌漫開來,霸道地占據了一方天地。
“大家長,稚女少主,請嘗嘗這個。”犬山賀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溫和與恭敬,“這是老夫珍藏的玉露,采自宇治百年老樹,產量稀罕,取玉出寒露之意。埋在地下酒窖中,已有三十七年。今日得與大家長、少主共飲,是它的造化。”
源稚生微微頷首致謝,端起酒杯,湊近鼻端輕嗅。那香氣清冽幽遠,仿佛將整個春天的生機與深山的靜謐都濃縮於一杯之中。他淺啜一口,酒液冰涼滑入喉間,初時清淡,繼而一股難以言喻的甘醇與複雜的、仿佛包裹著森林苔蘚與清晨露珠的韻味在口腔中層層暈開,最後化作一股溫潤的暖流,熨帖著四肢百骸。確實是絕世佳釀。
“好酒。”源稚生由衷讚道,沉穩的聲線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放鬆。長途航行的開端,能以此等珍品洗塵,犬山賀的用心可見一斑。
源稚女也飲了一口,眼中流露出讚賞:“犬山家主有心了。這玉露的清雅,倒讓我想起富士山麓初雪融化時的清泉。”他的聲音清越,帶著少年人的乾淨。
而那位特殊的客人,此刻正坐在稍遠一些的船舷邊,背靠著冰冷的鋼鐵。他身形挺拔,穿著一身看似隨意卻質地精良的深灰色休閒裝,外套敞著,露出裡麵挺括的襯衫領口。一張臉輪廓分明,歲月刻下了些許風霜的痕跡,卻更添成熟男性的魅力,尤其那雙眼睛,深邃明亮,顧盼間帶著一種閱儘千帆的慵懶與洞察。正是楚天驕。
他手裡握著的不是酒杯,而是一根看起來相當專業的海釣竿。釣竿斜斜伸出船舷,魚線繃得筆直,深深沒入漆黑翻湧的海水中,隨著貨輪的行進而微微顫動。楚天驕的目光看似專注地盯著海麵魚線的動靜,實則眼角的餘光將甲板上的一切儘收眼底,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意。
在楚天驕腳邊不遠處,零安靜地坐在一隻低矮的工具箱上。她依舊穿著卡塞爾學院的製式作戰服,深黑色的麵料勾勒出纖細卻蘊含力量的身形,一頭耀眼的鉑金色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張毫無表情、精致如同人偶的麵容。她正低著頭,手中拿著一塊鹿皮絨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把銀色的微型衝鋒槍的槍管,每一個動作都精準、穩定,帶著一種冰冷的韻律感。燈光在她銀色的發絲和冰冷的槍械上流淌,仿佛月光在金屬上凝結成的河。
“我說,零丫頭,”楚天驕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他特有的磁性腔調,在海風裡清晰地傳開,打破了甲板上除了海浪聲之外的寧靜,“二老板這回可真夠下血本的啊。連你這個‘三無妞’都舍得放出來,扔到這漂洋過海的鐵棺材裡?”他手腕輕輕一抖,魚竿的尖端隨之劃出一個微小的弧度,仿佛在逗弄著深海中可能存在的獵物。“看來印度那地方,水不是一般的深,怕不是龍王下去都得淹死個把?”
零擦拭槍管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她的聲音平直無波,像冰冷的金屬碰撞,卻精準地回應了楚天驕的調侃:“老板的判斷,不需要質疑。任務需要,我就來。”她甚至沒有抬頭看楚天驕一眼,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客觀事實。手中的布又換了一塊,開始仔細清理扳機部位。
“嘖嘖,聽聽,這覺悟。”楚天驕誇張地咂了咂嘴,臉上笑意更濃,目光卻意有所指地瞟向源稚生那邊,“看看人家這手下當的,指哪打哪,絕不含糊。哪像某些人,坐個船還要問東問西,恨不得把老板的腦回路挖出來看看。”他手腕又是一抖,這次魚竿猛地彎了一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水下試探性地咬鉤,但旋即又恢複了緊繃的狀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源稚生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他當然聽得出楚天驕話裡的調侃對象是誰。就在幾小時前,當得知他們這支偽裝成“東洋重工基建勘測團”的隊伍將要乘坐這艘慢吞吞的貨輪,耗時十五天才能抵達印度孟買時,他確實忍不住向作為路鳴澤代表同行的楚天驕提出了疑問。
“楚叔叔,”源稚生當時用的是敬語,語氣也帶著後輩的誠懇,“以蛇岐八家和卡塞爾的能力,安排一架專機直飛孟買並非難事。貨輪耗時太久,變數也大。二老板…為何如此安排?”他並非質疑路鳴澤的決定,隻是作為此次行動的蛇岐八家負責人,他需要更清晰地把握全局,尤其是那個神秘莫測的“二老板”的真實意圖。
楚天驕當時正饒有興致地研究貨輪複雜的錨機裝置,聞言轉過頭,那張英俊又帶著點痞氣的臉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他拍了拍源稚生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稚生啊,你是個好孩子,做事穩重,想得周全。不過嘛……”他拖長了調子,眼神望向波濤起伏的遠方,仿佛能穿透海麵看到遙遠的印度,“二老板的心思,我們這些凡人哪能猜到?為啥坐船?我也琢磨過。也許…是嫌飛機太快,不夠低調?或者需要它‘慢一點’才能避開某些眼睛?”他聳聳肩,灌了一口自己隨身攜帶的威士忌,最後壓低聲音,用一種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語氣拋出了那個讓源稚生心頭一凜的猜測:
“又或許,他就是想讓我們這艘船慢悠悠地晃過去,好有足夠的時間……去給可能在印度玩脫了的大老板路明非)他們收屍呢?”
“收屍”二字,像兩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源稚生心湖。他想起路明非那衰衰的笑容,想起夏彌古靈精怪的眼神,想起愷撒的驕傲和楚子航的沉默……老唐……小白……以及印度那片被路鳴澤稱為“渾水能淹死龍王”的土地。
一絲難以言喻的憂慮,悄然爬上心頭。但他終究沒有再多問。正如楚天驕此刻調侃的,對於路鳴澤的安排,蛇岐八家,乃至整個卡塞爾,都早已形成了一種近乎本能的認知——可以腹誹,可以不解,但絕不質疑。那個少年模樣的“魔鬼”,他的算計,從未落空。
“二老板的考量,自有其深意。”源稚生平靜地開口,將杯中剩餘的玉露一飲而儘,清冽的酒液壓下心頭的微瀾,“我們隻需做好分內之事。”他的聲音沉穩有力,既是回應楚天驕,也是再次向犬山賀和源稚女表明態度。
“這就對了嘛!”楚天驕哈哈一笑,顯然很滿意源稚生的“上道”。他手腕猛地一揚,魚竿瞬間彎成一張滿弓!線輪發出急促的“吱吱”聲,魚線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瘋狂地拖拽向深海!
“謔!來了個大家夥!”楚天驕眼中精光一閃,剛才的慵懶和調侃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獵人般的專注與興奮。他猛地站起身,雙腳如同釘在甲板上,腰身發力,開始與海中巨物展開角力。魚竿劇烈地顫抖著,仿佛隨時會折斷。源稚生和源稚女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吸引了目光。
就在這時,櫻端著一個大托盤走了過來。托盤裡是幾碟精致的下酒小菜——鹽漬昆布、烤魷魚須、還有一小堆切得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生魚片。她步履輕盈,走到源稚生兄弟和犬山賀這邊,微微欠身,將托盤輕輕放下。
燈光下,櫻穿著合身的黑色行動服,勾勒出利落的身形。她依舊沉默,但眉眼間的冷冽似乎被這海上的燈光柔和了一絲。她細心地將碟子擺放好,又將一雙乾淨的筷子恭敬地放在源稚生手邊。
楚天驕正和海裡的家夥較勁,眼角餘光瞥到這一幕,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又浮現出來。他一邊熟練地控著魚竿,一邊大聲說道:“哎,稚生啊,你看櫻多好,上得戰場下得廚房,關鍵時候還能替你擋刀擋槍。”
他故意頓了頓,聲音洪亮得足以讓忙碌的夜叉和烏鴉也側目,“你看看你,年紀也不小了,跟我家那臭小子差不多吧?子航那小子,悶葫蘆一個,可都知道給自己劃拉個龍王當女朋友了!你呢?堂堂蛇岐八家大家長,總不能一直打光棍吧?好姑娘得抓緊,彆老端著,小心哪天被人截胡了!這麼好的姑娘,光知道讓人家當手下使喚,暴殄天物啊!”
甲板上瞬間安靜了一瞬。隻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嘩嘩聲,以及楚天驕魚線被拖拽的吱呀聲。
櫻擺放筷子的手指猛地一僵。她似乎想抬頭看源稚生一眼,又飛快地垂下了眼簾。燈光下,那原本白皙如玉的脖頸和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層動人的嫣紅,一直蔓延到臉頰,如同雪地裡驟然綻放的紅梅。她抿緊了嘴唇,一言不發,隻是那微微顫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
源稚生端著空酒杯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他隻覺得一股熱氣“騰”地一下從腳底板直衝頭頂,耳根處火燒火燎。
楚天驕這突如其來的“催婚”,對象還是櫻……他下意識地想去看櫻的反應,目光剛轉過去,就捕捉到她通紅的耳尖和低垂的眼簾,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漏跳了半拍。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喉嚨乾澀,平日裡指揮若定的大家長,此刻竟有些手足無措。沉穩的表情瞬間破功,臉上也飛起兩團可疑的紅暈,比杯中的玉露酒色更深。
“楚叔叔!”源稚生有些窘迫地低喝一聲,試圖阻止楚天驕繼續口無遮攔。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就是!哥哥你太磨蹭了!”源稚女清越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笑意響起,他看看窘迫的哥哥,又看看羞澀得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的櫻,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光,然後,他衝著櫻,用清晰無比、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爽朗語調喊了一聲:
“嫂子!彆忙了,快坐下歇會兒吧!”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