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雪,下得沒完沒了。厚重的鉛雲低垂,將燕王府層層包裹,如同巨大的白色棺槨。自那日血染後苑,徐儀華便將自己徹底封閉在靜思堂內,如同一尊失去靈魂的玉雕。朱棣肩頭的傷口在太醫精心照料下開始結痂,但心頭的傷,卻隨著徐儀華的沉默和疏離,一日深過一日。
意識a永樂帝)那縷支撐融合的意誌,在昏迷中徹底沉寂,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再無半點聲息。朱棣此刻,更偏向洪武二十五年的意識b主導,但融合的記憶碎片如同沉重的烙印,讓他兼具了超越年齡的滄桑與迷茫)感覺自己的靈魂被生生剜去了一塊。失去了“未來”的指引和那份帝王智慧的依托,麵對朝廷步步緊逼的殺局和妻子心如死灰的絕望,他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力不從心。
“王爺,”姚廣孝道衍)的聲音在澄心齋內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王妃…今日辰時,帶著貼身侍女和護衛徐影,從西角門…離府了。”
朱棣正對著銅鏡,由王彥小心翼翼地為肩傷換藥。聞言,他身體猛地一僵!鏡中映出的那張臉,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隻剩下一種死灰般的驚悸和痛楚。肩頭尚未愈合的傷口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卻渾然不覺。
【“離…離府?!”】他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去了哪裡?!為何無人阻攔?!”】
“王妃手持王府令牌,言奉王爺之命,前往城外慶壽寺…為王爺和湘王殿下…祈福。”姚廣孝垂著眼,聲音平靜無波,“王妃神情決絕,手持利刃…無人敢攔。”他省略了徐儀華那柄始終未曾離身的烏黑匕首,以及她眼中那令人心悸的冰冷光芒。
祈福?朱棣心中一片冰涼。他知道,這隻是一個借口。儀華…她是要離開他!離開這座讓她心碎、讓她恐懼、讓她看不到希望的樊籠!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比麵對千軍萬馬更甚!【“備馬!本王…”】他猛地站起身,不顧王彥的驚呼和肩上崩裂的劇痛,就要往外衝!
“王爺不可!”姚廣孝身形一閃,如同鬼魅般擋在門前,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妃此去,非為逃離,而是…尋一處清靜之地,安放那顆破碎的心。王爺此刻追去,除了徒增王妃痛苦,逼她做出更決絕之事,還能如何?”
朱棣的腳步硬生生頓住!姚廣孝的話,如同冰水澆頭。他想起後苑雪地上妻子那空洞的眼神,想起她遞水時顫抖的手,想起她質問“那個東西”時絕望的嘶喊…是啊,追上去,他能說什麼?能做什麼?告訴她自己是未來的皇帝?告訴她裝瘋是為了造反?告訴她…她未來會早逝?不!這些隻會讓她更加崩潰!
巨大的無力感和自責如同毒蛇,啃噬著他的心臟。他頹然地靠回椅背,臉色灰敗,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肩頭的傷口,殷紅的血跡再次緩緩滲出,染紅了潔白的繃帶。
“王爺當務之急,非是兒女情長。”姚廣孝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敲打著朱棣混亂的神經,“張昺狼狽回京,湘王血案震動朝野。建文君臣,對王爺之‘瘋癲’,疑慮隻會更深!下一波風暴,必是雷霆萬鈞!王爺若再沉溺傷痛,分心他顧,恐真將步湘王後塵!屆時,莫說王妃,便是這滿府上下,皆成齏粉!”
湘王府的衝天烈焰,仿佛又在朱棣眼前燃燒!那絕望的悲嘯,如同重錘砸在他的心上!他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那脆弱和迷茫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帶著血色的決絕!儀華暫時離開…也好。至少…暫時安全。
【“廣孝…依你之見…應天接下來…會如何?”】他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感。
姚廣孝眼中精光一閃:“必派重臣,攜聖旨,率重兵!以‘探病’為名,行‘驗瘋’之實!甚至…不排除借機鎖拿!此番來者,位高權重,絕非張昺閹豎可比!王爺…真正的考驗,要來了!”
承:金殿驗瘋,君臣對弈)
姚廣孝的預言,如同冰冷的讖語,在短短數日後便化為了現實!
洪武二十六年正月,年節剛過,冰雪未融。一隊盔甲鮮明、旌旗招展的龐大隊伍,踏著官道上尚未化儘的殘雪,如同烏雲壓境般,抵達了北平城下!隊伍核心,是一輛由八匹駿馬拉著的、裝飾著皇家徽記的華麗車輦。車輦旁,一位身著大紅麒麟補服、腰佩玉帶、麵容儒雅卻眼神銳利的中年官員,騎在高頭大馬上,正是建文帝的心腹重臣,兵部尚書齊泰!他身邊,還跟著一位身著蟒袍、神色陰鷙的司禮監大太監,以及足足三千名精銳京營兵馬!
齊泰親至!攜聖旨!率重兵!驗瘋!鎖拿?!
消息如同炸雷,瞬間傳遍北平!剛剛因王妃離府而稍顯“平靜”的燕王府,瞬間被推到了火山口!
燕王府正殿,香案高設。王府所有屬官、將領,在張玉、朱能的帶領下,戰戰兢兢地跪伏在地。氣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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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泰立於香案前,展開手中那卷沉甸甸的、仿佛帶著血腥氣的明黃聖旨,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中: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朕聞燕王棣,身染沉屙,神誌昏聵,朕心甚憂。念及骨肉之情,社稷之重,特遣兵部尚書齊泰,代朕探視。望王弟善加珍攝,安心靜養。若病體難支,可隨齊卿返京,朕當延請天下名醫,悉心診治,以慰親親之誼。欽此——!”
聖旨字麵上是關懷,但字裡行間透出的冰冷殺機,卻讓殿內溫度驟降!隨齊泰返京?那便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
“臣…朱棣…領旨…謝恩…”一個虛弱、含糊、帶著濃重傻氣的聲音響起。隻見燕王朱棣,被兩個強壯的內侍幾乎是“架”著,拖進了大殿。他披頭散發,臉色蠟黃刻意塗抹),眼神呆滯渙散,嘴角流著涎水,身上裹著厚厚的、散發著怪味的棉袍故意弄臟),赤著雙腳,在冰冷的地磚上拖行。
“王…王爺…您慢點…”王彥在一旁,帶著哭腔“攙扶”著。
齊泰的目光如同鷹隼,瞬間鎖定了朱棣!他仔細地、一寸寸地審視著朱棣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細節。儒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冰封般的審視。
朱棣意識b)此刻,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失去意識a的“經驗”支撐,他隻能依靠融合記憶碎片中的模糊印象和姚廣孝的緊急“培訓”,獨自麵對這生死考驗!他強迫自己沉浸在“瘋癲”的角色裡,努力模仿著記憶中那些瘋子的舉動:傻笑、流口水、眼神放空、身體不自覺地顫抖…心中卻在瘋狂呐喊:‘撐住!一定要撐住!為了儀華!為了王府上下!為了…湘王叔!’
“燕王殿下,”齊泰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無形的壓力,“陛下聞殿下病重,憂心如焚。特命下官帶來宮中禦製的安神補腦丸,皆是太醫院精心炮製…”他示意隨從捧上一個錦盒,裡麵是幾枚龍眼大小、散發著藥香的丸藥。
【“糖…糖豆…好吃…”】朱棣傻笑著,伸手就去抓那錦盒裡的藥丸,動作笨拙而急切,口水流得更歡了。
齊泰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猛地將錦盒往旁邊一移!朱棣抓了個空,身體失去平衡,一個趔趄,竟直接撲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地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王爺!”張玉、朱能等人失聲驚呼,目眥欲裂!卻不敢動彈。
朱棣趴在地上,仿佛摔懵了,過了好幾息,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疼…嗚嗚…糖豆…飛了…壞人…打本王…”】他一邊哭嚎,一邊用手胡亂拍打著冰冷的地麵,涕淚橫流。
“殿下!”齊泰上前一步,蹲下身,臉上帶著“關切”,眼神卻銳利如刀,緊緊盯著朱棣的眼睛,“殿下摔疼了?是下官的不是。殿下快起來…”他伸出手,作勢要攙扶,手指卻如同鐵鉗,猛地扣住朱棣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力量傳來,同時,他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死死鎖住朱棣的瞳孔!這是試探!試探他手腕的力道!試探他眼神中是否會流露出本能的反抗或疼痛!
劇痛從手腕傳來!朱棣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被捏碎了!一股暴戾的怒火瞬間衝上頭頂!屬於燕王的本能幾乎要讓他暴起反擊!殺了這個狗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意識深處,一個極其微弱、如同風中遊絲般的意念碎片,猛地閃現——那是屬於“永樂帝”記憶深處,某次裝病麻痹政敵時的場景!一種極致的隱忍和偽裝!
‘…示敵以弱…忍常人所不能忍…’
這碎片一閃而逝,卻如同救命稻草!朱棣強行壓下幾乎衝破胸膛的殺意!他非但沒有反抗,反而順著齊泰的力道,像個真正的軟骨頭一樣被“拽”了起來。同時,他眼中的呆滯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驚恐”取代!他猛地甩開齊泰的手動作顯得笨拙無力),如同受驚的兔子般連連後退,縮到王彥身後,指著齊泰,帶著哭腔尖叫:【“壞人!壞人打本王!疼!手疼!王彥!趕他走!趕他走!”】他像個被欺負的孩子,隻會哭喊告狀,手腕處被捏出的青紫淤痕清晰可見。
齊泰看著朱棣那驚恐萬狀、毫無章法的反應,看著那清晰的淤痕和他手腕上虛浮無力的掙紮,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難道…真瘋了?這反應…不像作偽。
“殿下息怒,下官失禮了。”齊泰收回手,臉上重新掛上虛偽的歉意,“隻是見殿下摔倒,心急攙扶,力道大了些。殿下勿怪。”他站起身,目光掃過殿內眾人,最後落在張玉和朱能身上,“燕王殿下病體沉重,神智昏聵,實不宜再操勞軍政。自今日起,北平一應軍務防務,暫由本官接管。王府護衛…為免驚擾殿下靜養,亦需重新整編,由京營將士協防!”
接管軍務!整編護衛!這簡直是釜底抽薪!要將朱棣徹底架空,變成真正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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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朱能等人臉色劇變,拳頭緊握!王府護衛更是群情激憤!
“齊大人!此乃燕藩護衛!豈能…”張玉忍不住開口。
“嗯?”齊泰目光如電,冷冷掃來,“張指揮使…這是要抗旨嗎?陛下旨意,讓本官‘代朕探視’,並確保燕王殿下能‘安心靜養’!本官所做一切,皆為聖意!爾等…莫非想步湘王府親衛的後塵?!”“湘王府親衛”幾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凍結了所有人的怒火!
朱棣縮在王彥身後,身體還在“害怕”地發抖,眼神“呆滯”地望著地麵,仿佛對這場決定王府命運的對話毫無所覺。然而,沒人看到他低垂的眼眸深處,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暴怒火焰!湘王叔的血…竟成了這些人肆意妄為的依仗!
轉:佛前斷發,黑衣定計)
慶壽寺,後山禪院。
風雪似乎在這裡也變得溫柔了些許。禪房內,檀香嫋嫋。徐儀華跪在佛前蒲團上,素衣如雪,長發如瀑,散落在肩頭。她已在此跪了整整一日一夜,不飲不食,如同一尊玉雕的菩薩。麵前的佛像低眉垂目,悲憫眾生,卻無法解答她心中的困惑與絕望。
道衍和尚姚廣孝)盤膝坐在一旁,閉目撚動佛珠,並未打擾。他知道,王妃心中的風暴,需要她自己平息。
靜,死一般的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風雪嗚咽,和佛龕前長明燈芯燃燒的劈啪輕響。
不知過了多久,徐儀華緩緩抬起頭。她的臉上沒有淚痕,隻有一片近乎透明的蒼白和一種看破紅塵的寂滅。她看著佛前那柄供奉著的、用來修剪燈芯的銀剪刀,目光平靜無波。
“法師…”她的聲音沙啞而空洞,如同來自遙遠的地方,“您說…佛能渡一切苦厄…為何…渡不了這人間皇權的傾軋?渡不了血脈相殘的慘劇?渡不了…這身不由己的…天命?”
道衍緩緩睜開眼,看著徐儀華那死寂的眼神,心中微歎。他知道,王妃已至心死邊緣。
“王妃,”道衍的聲音平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佛渡有緣人,亦渡…肯自渡之人。人間地獄,非佛所造,乃人心之魔所化。皇權傾軋,血脈相殘,皆因‘執念’二字。有人執於權柄,有人執於仇恨,有人…執於情愛,放不下,勘不破,故墮無間,永受煎熬。”
“執念…”徐儀華低聲重複,目光落在自己的長發上。這青絲,曾是他最愛撫之物,象征著結發之情,夫妻之盟。可如今…這情,這盟,卻被“天命”、“瘋癲”、“裝傻”和那觸目驚心的鮮血…撕扯得支離破碎!
一股巨大的悲愴和決絕,如同火山般在她沉寂的心底轟然爆發!她猛地抓起佛前那柄銀剪!
“王妃不可!”道衍臉色微變,卻並未起身阻攔。
徐儀華對道衍的驚呼置若罔聞。她左手抓起自己一縷烏黑如墨的長發,右手緊握銀剪,毫不猶豫地,狠狠地剪了下去!
“哢嚓!”
清脆的斷發聲,在寂靜的禪房內,如同驚雷炸響!
一縷青絲,飄然落地。如同被斬斷的塵緣,無聲無息。
徐儀華看著手中那縷斷發,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發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她將斷發輕輕放在佛前,對著佛像,深深叩首。
“弟子徐氏,今日於佛前斷此煩惱絲。”她的聲音冰冷而清晰,再無半分波瀾,“從此…塵緣已儘,情愛皆空。隻願…青燈古佛,了此殘生。祈我佛慈悲,佑…北平…平安。”她最終,還是無法徹底割舍,加上了那句“佑北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