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壽寺大雄寶殿的死寂,在玉麟墜落、神獸染血的刹那被徹底碾碎。隨之而來的,是海嘯般席卷的驚恐與混亂。
“神獸…神獸墜落了!”
“砸…砸中了王爺的頭!”
“天譴…這是天譴啊!”
“那尼姑…那尼姑她…她斬斷了塵緣…她…她害了神獸!”
遲來的、帶著哭腔和極致恐懼的嘶喊終於衝破喉嚨的封鎖,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炸開!僧眾癱軟在地,口中無意識地念著破碎的佛號;香客麵無人色,不顧一切地向殿外奔逃,推搡踩踏,驚叫聲此起彼伏;齊泰留下的幾名京營士兵麵麵相覷,握著刀柄的手心滿是冷汗,驚駭欲絕!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們認知的極限——象征著煌煌天命的玉麟,竟沾染了“天命之子”滾燙的鮮血,狼狽地躺在血泊之中!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一個剛剛在佛前宣告斬斷塵緣的比丘尼!這究竟是褻瀆?是預示?還是天命本身殘酷的嘲弄?
“王爺——!!”王彥的哭嚎聲陡然拔高,淒厲得如同鬼嘯!他眼睜睜看著那尊沉重的玉麟砸在朱棣剛剛被叩拜撕裂的傷口上,看著主子的身體在重擊下劇烈抽搐,看著那額角深可見骨的創口如同被打開了地獄之門,更加洶湧地噴湧出粘稠的、暗紅的血液!他連滾帶爬地撲過去,用儘全身力氣想將那玉麟推開,那溫潤的白光此刻在他眼中比毒蛇更可怖。然而他的手剛觸碰到玉麟邊緣,一股冰冷的、帶著奇異斥力的感覺瞬間傳來,竟讓他無法撼動分毫!那玉麟仿佛生了根,死死壓在朱棣血肉模糊的額角,冰冷的玉石與溫熱的鮮血形成刺目的對比。
“慧海大師!慧海大師!救救王爺!救救神獸啊!”王彥涕淚橫流,布滿血絲的眼睛絕望地望向呆若木雞的慧海。
慧海大師花白的胡須劇烈抖動著,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尊染血的玉麟,又看向地上氣若遊絲、被鮮血徹底糊滿麵容的朱棣,最後望向靜塵師太決絕離去的方向,嘴唇哆嗦著,喉嚨裡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修佛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悖逆倫常、褻瀆神佛卻又透著詭異宿命感的景象!神獸墜塵,天命染血…這…這究竟是佛的警示,還是魔的蠱惑?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他踉蹌著倒退一步,枯瘦的身軀晃了晃,幾乎要栽倒在地。
混亂如同失控的洪流席卷大殿。幾名膽大的京營士兵在混亂中試圖衝向朱棣,眼神閃爍,意圖不明——是救護?還是奉命“了結”?卻被王彥狀若瘋虎、以命相搏的姿態死死攔住!老太監如同護崽的母獸,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嘶吼著:“誰敢近前!除非從老奴屍身上踏過去!”慧海大師終於如夢初醒,嘶啞著嗓子命令僧眾維持秩序,驅散人群,封鎖大殿。然而,那尊染血的玉麟如同一個巨大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磁石,牢牢吸附著所有驚懼的目光,也像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了混亂與它下方那片不斷擴大的、刺目的血泊。
一、禪房冰魄·斷刃餘溫
後山,靜塵禪房。
門扉在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山下大雄寶殿方向隱隱傳來的喧囂與恐慌,如同隔開了兩個世界。
靜塵師太徐儀華)赤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單薄的灰色僧袍紋絲不動,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的一掌,那斬斷塵緣的宣言,隻是拂去了衣角的一粒塵埃。她徑直走到禪房中央那張唯一的蒲團前,緩緩坐下。動作平穩,脊背挺直,如同冰雕玉琢,每一寸線條都透著拒人千裡的寒意。
禪房內光線昏暗,隻有一豆長明燈在佛像前跳躍,昏黃的光暈將她光潔的頭顱和毫無表情的側臉切割成明暗兩半。空氣裡彌漫著清冷的檀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被她強行壓下的鐵鏽般的血腥氣,固執地鑽進她的鼻腔。
她閉上眼,試圖沉入那早已熟悉的、空寂澄明的禪定境界,將紛擾隔絕於外。
然而…
【“噗!”】那沉悶的撞擊聲!玉麟砸在血肉之軀上的聲音,如同附骨之蛆,猛地在她空寂的識海中炸響!
【“嗬…”】那被玉麟砸中後,身體無意識發出的、壓抑到極致的痛苦悶哼,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刺穿了她試圖冰封的心防!
【那刺目的紅!】他額頭上猙獰的傷口,皮開肉綻,深可見骨!那洶湧而出的、帶著生命熱度的鮮血,瞬間染紅整張臉,裂開一片暗紅血泊的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靈魂深處!比任何酷刑都更痛徹心扉!那紅色,與她記憶中僧袍下擺那一點微不足道的血痕重疊、放大,最終化為一片無邊無際的血海!
【“塵緣已斷…世間再無徐儀華…唯有比丘尼靜塵…”】
她無聲地、一遍遍在心中默念,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的浮木。指尖,卻在不自覺地、用力地掐入掌心!那細微的刺痛,是她對抗這洶湧心魔的唯一武器。
不!不是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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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虛妄!是孽障!是遮蔽靈台的塵埃!
是他咎由自取!是他沉溺情障,妄圖以凡軀承天,褻瀆神佛,招致天譴!
她那一掌,斷的是環扣,斬的是塵緣,是助他…也是助己…徹底解脫!
理由無比充分,邏輯堅不可摧。
可為什麼…為什麼掌心那被她掐出的月牙形印痕裡,仿佛還殘留著方才拍斷青銅環扣時,那瞬間傳遞而來的、冰冷的金屬觸感和反震的微麻?為什麼…那微麻的感覺,竟讓她恍惚間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笨拙地握住她的手時,掌心傳來的、同樣帶著一點汗濕的溫熱與悸動?
荒謬!
靜塵師太猛地睜開眼!眸中寒光如電,瞬間驅散了那一絲不該有的恍惚。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如同冰針,狠狠刺入肺腑,帶來一陣銳痛,卻也讓她更加清醒。目光落在蒲團旁一個不起眼的、蒙著灰布的矮幾上。
她伸出手,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掀開了灰布。
裡麵,靜靜地躺著一柄剃刀。
不是寺中常用的普通剃刀,而是她當年在魏國公府,在父母靈位前,親手剪斷三千煩惱絲時用過的那柄。刀身烏黑,線條流暢,刃口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一泓幽冷的寒芒,鋒銳得仿佛能切開靈魂。刀柄上,纏繞著細細的、早已褪色黯淡的金絲,是她作為燕王妃時,他贈予她的生辰禮——他曾笑言,此刀配得上她決斷如金的性子。
此刻,這柄象征著徹底斬斷過往的利刃,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灰布上,如同一條蟄伏的毒蛇。
靜塵師太伸出兩根手指,極其緩慢、極其珍重地拈起那柄冰冷的剃刀。指尖傳來金屬特有的寒意,順著血脈,直抵心房,試圖凍結那深處最後一絲不為人知的悸動。她沒有立刻動作,隻是將刀身平舉到眼前,幽冷的刃光如同一麵鏡子,映照著她冰封的眸子,映照著她光潔如鏡、再無一絲青絲的頭顱。
【儀華已死。】
【靜塵當立。】
【此刃…便是最好的見證。亦是…祭奠。】
她緩緩抬起另一隻手,指尖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重,拂過自己冰冷光滑的頭皮。觸手之處,是徹底的、令人心悸的空無。沒有一絲發茬。一絲…也沒有了。最後那點與“徐儀華”相連的、屬於紅塵的印記,早已在佛前剃度時,被這柄刀徹底斬落塵埃。
為何還要留著它?
是執念?還是…一種更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甘?是斬斷塵緣後,唯一能證明“徐儀華”曾經存在過的冰冷遺物?
指尖,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決絕與試探,緩緩移向那幽冷鋒銳的刃口。仿佛要用這徹骨的寒意,來確認自身冰封的徹底。
就在她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刀鋒的瞬間
“嘩啦!”
禪房角落,一個盛著半盆清水的銅盆,毫無征兆地翻倒了!冰冷的清水潑灑一地,在昏暗中肆意流淌,倒映著跳躍的燭火和她端坐的身影,光影破碎搖曳。
靜塵師太拈著剃刀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劇烈地一顫!
那幽冷的刃光在她瞳孔深處,隨著水波的劇烈晃動,驟然扭曲、拉長!
如同…蓮台前,金磚上,那一片刺目蔓延的…血泊!
二、血海煉獄·龍鱗初凝
大雄寶殿內,混亂已被強行壓製,留下的是比混亂更深沉的死寂與血腥。
殿門緊閉,隔絕了風雪與窺探。濃烈的檀香混合著新鮮血液的鐵鏽腥氣,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窒息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朱棣被小心翼翼地抬到了殿側一處相對避風的角落,身下墊上了厚厚的蒲團和僧袍。王彥像一頭受傷的老狼,寸步不離地守在旁邊,布滿老繭、沾滿鮮血的手死死按住朱棣額頭上那處被玉麟砸得更加慘不忍睹的傷口。布巾早已被浸透染紅,換了一條又一條,鮮血依舊頑強地、汩汩地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僧袍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朱棣的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青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嘶聲,仿佛隨時會徹底斷絕。隻有身體因劇痛而偶爾產生的無意識抽搐,證明這具殘軀還在生死的邊緣掙紮。
那尊染血的玉麟,被幾個戰戰兢兢、口念佛號的僧人,用最乾淨的黃綢墊著,極其“恭敬”地請回了蓮台原位。它依舊散發著溫潤的白光,隻是那光暈裡,沾染了朱棣額角鮮血的部分,透著一層揮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暗紅,如同神獸泣血,無聲地昭示著方才那驚悚的一幕。血跡在白光映照下,竟隱隱折射出一種妖異的、不祥的微芒。
殿內隻剩下慧海、王彥和幾名心腹僧人,以及角落陰影裡,齊泰留下負責“監護”的兩名京營軍官。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複雜地聚焦在角落裡那具瀕死的軀體上。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每一次抽搐都牽動著緊繃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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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在那具看似油儘燈枯的殘破軀殼內,正經曆著一場比肉身創傷更加慘烈、更加驚心動魄的蛻變!玉麟的重擊,如同最後一記重錘,徹底砸碎了舊殼的束縛!
朱棣的意識,沉淪在一片無邊的血海煉獄之中。
粘稠、滾燙、散發著濃烈鐵鏽腥氣的血液,如同沸騰的岩漿,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將他徹底淹沒、包裹!每一次掙紮,都帶來窒息般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灼燒感!這血海,是他自己的血!是叩拜時額頭撞擊金磚迸濺的血!是被玉麟砸中傷口噴湧的血!更是他靈魂深處,因徐儀華那決絕斬斷塵緣的一掌、那冰冷如刀的話語、那視他如塵埃的眼神而瘋狂噴湧出的、焚心蝕骨的心頭之血!
【“斬斷最後塵緣…世間再無徐儀華…唯有比丘尼靜塵…”】
【“此身已入空門…前塵往事…情愛癡纏…皆如昨日死灰…”】
那清冷如冰珠滾落的聲音,一遍遍在他意識深處回蕩,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鑿擊著他剛剛凝聚起一絲輪廓的帝王意誌!比玉麟砸落肉體的痛楚更甚百倍!千倍!那聲音裡蘊含的冰冷決絕,比任何刀刃都更鋒利,將他靈魂深處僅存的、屬於“朱棣”對“徐儀華”的柔軟與眷戀,切割得支離破碎!
【“呃啊——!”】無聲的咆哮在血海深處炸開!那咆哮中蘊含的憤怒、不甘、被至親背叛的錐心之痛、以及一種被親手推入深淵的絕望,幾乎要撕裂他殘存的意識!
【為什麼?!儀華!為什麼?!】
【為了這該死的天命?為了這冰冷的佛龕?你就如此決絕?!連看我一眼都覺得汙濁?!】
【好!好一個斬斷塵緣!好一個比丘尼靜塵!】
【那我呢?!我隻為你瘋魔!為你叩拜這該死天命!為你流淌的血淚…在你眼中…又算什麼?!塵埃?還是…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