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驚雷:修羅淚
存心殿東暖閣,燭火搖曳,將張玉魁梧卻殘破的身軀投射在牆壁上,形成一片巨大而扭曲的陰影。空氣凝固著血腥、藥味和死亡臨近的沉重。三位太醫如同泥塑木雕,圍在榻邊,汗珠順著鬢角滾落,浸濕了官袍的領口。他們的手指搭在張玉幾乎探不到的脈搏上,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牽動著他們瀕臨崩潰的神經。王太醫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反複默念著“心脈…肺腑…油儘燈枯…”,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
朱棣如同一尊沉默的煞神,矗立在陰影深處。他已卸下玄甲,隻著一身深色常服,但那股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冰冷煞氣,依舊如同實質的寒潮,籠罩著整個暖閣。他的目光死死鎖在張玉灰敗如金紙的臉上,那層死亡的氣息如此清晰,仿佛死神冰冷的吐息已經拂過。他緊握的拳頭藏在寬大的袖袍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細微的“咯咯”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中那如同被鈍刀反複切割的痛楚。
張玉…他的左膀右臂,他的生死兄弟,那個從北平起兵就追隨他、無數次在絕境中力挽狂瀾的忠勇之將!難道真的要折損在這西直門的血泥裡?一股混雜著暴怒、無力感和深重悲愴的洪流,在他那帝王鐵石般的心腸內劇烈衝撞,幾乎要破胸而出!他猛地閉上眼,額角那道猙獰的血痂在燭光下微微跳動。
“呃…嗬…”一聲極其微弱、帶著濃重血沫的呻吟,突然從張玉喉間溢出,打破了死寂!
朱棣驟然睜眼!
隻見張玉那沉重的眼皮極其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渙散無神的目光在昏暗的燭光下茫然地遊移著,仿佛在尋找著什麼。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麼,卻隻能發出破碎的、帶著血沫的氣音。
“張玉!”朱棣一步搶到榻前,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迫和…恐懼!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張玉冰冷的手。
張玉渙散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朱棣的身影,那灰敗的臉上竟極其艱難地扯動了一下,仿佛想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卻比哭更令人心碎。他的嘴唇翕動著,拚儘最後一絲殘存的氣力,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王…王爺…末將…幸…不辱命…西直門…守住了…”他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肺部積血的呼嚕聲,“…高…高熾…世子…安…安好?…高煦…高燧…”
提到朱高煦的名字時,他那渙散的瞳孔似乎凝聚起一絲極其微弱的光,帶著長輩的關切,艱難地望向朱棣,仿佛在用生命最後的力量尋求一個答案。
這一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朱棣心上最柔軟、也最疼痛的角落!高煦…那個剛剛在前院浴血拚殺、被他視為莽撞添亂的次子!張玉在彌留之際,竟還在牽掛著他的孩子們!
“好!都好!高熾緩過來了!高煦沒事!高燧也沒事!都好好的!”朱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甚至有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他猛地俯下身,緊緊握住張玉那隻冰冷、粗糙、布滿老繭的大手,仿佛要將自己殘存的力量全部灌注進去!“張玉!你給本王挺住!聽見沒有?!孩子們還等著你這個叔父教他們騎馬射箭!本王…本王需要你!”
“本王需要你!”這聲低吼,不再是帝王的命令,而是兄弟間最直白、最深沉的懇求與挽留!帶著鐵鏽般的哽咽,狠狠撞破了朱棣那冰冷堅硬的外殼!
一滴滾燙的、渾濁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朱棣那如同玄冰般冷硬的眼角,猛地溢出!沿著他沾滿硝煙血汙的臉頰,劃出一道清晰的、灼熱的痕跡,最終重重砸落在張玉冰冷的手背上!
——那是修羅的淚!
暖閣內,死一般的寂靜被這滴淚砸得粉碎!三位太醫渾身劇震,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比張玉起死回生更不可思議的景象!冷酷如鐵、殺伐決斷的燕王…竟然…落淚了?!
張玉那渙散的瞳孔,似乎被這滴滾燙的淚水灼燒,猛地收縮了一下!他灰敗的臉上,那絲微弱的光驟然亮起,充滿了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釋然和滿足。他嘴唇艱難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微弱的弧度,仿佛用儘了生命最後的力量,完成了最後的守護與確認。隨即,那抹光迅速黯淡、消散,如同燃儘的燭火。緊握著朱棣的手,徹底失去了最後一絲力道,變得綿軟無力。沉重的眼皮緩緩闔上,微弱的呼吸…戛然而止。
“張玉——!!!”
一聲撕心裂肺、如同孤狼絕境的悲嗥,猛地從朱棣胸腔中迸發出來!他緊握著那隻迅速失去溫度的手,高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那滴淚痕在他臉上迅速乾涸,留下冰冷的印記,而那雙赤紅的眼眸中,所有的悲愴、痛苦、無力感,瞬間被一股更加深沉、更加恐怖、足以凍結九幽的冰冷殺意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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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母子血途:凶戾初醒
承運殿偏殿,燭光昏暗。空氣裡彌漫著金瘡藥刺鼻的氣味和淡淡的血腥。
朱高煦蜷縮在一張鋪著厚厚錦褥的短榻上,小小的身體裹在錦被裡,隻露出一張蒼白、沾著幾道已經凝固血痕的小臉。額頭上纏著厚厚的白布,隱隱透出暗紅。他雙目緊閉,眉頭卻緊緊鎖著,即使在昏睡中,身體也時不時地抽搐一下,仿佛仍在經曆著前院那場血腥的噩夢。乾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偶爾會溢出幾聲模糊不清的、帶著驚恐和狠戾的囈語:“…咬死你…彆過來…殺…!”
徐儀華拖著疲憊不堪、如同灌了鉛的身體,在徐妙錦的攙扶下,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偏殿。看到兒子這副模樣,一股尖銳的心疼瞬間攫住了她。她掙脫徐妙錦的手,踉蹌著撲到榻邊,伸出冰冷顫抖的手指,想要撫摸兒子蒼白汗濕的額頭。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朱高煦額頭的瞬間——
“啊——!殺!!”朱高煦猛地從噩夢中驚醒!雙眼驟然睜開!那眼神裡沒有孩童的懵懂,隻有如同受驚幼獸般的凶狠、暴戾和尚未散儘的巨大恐懼!他幾乎是本能地、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凶悍勁頭,猛地揮手,狠狠打向靠近自己的“威脅”!
“啪!”一聲脆響!
徐儀華猝不及防,手腕被朱高煦狠狠擊中!一陣劇痛傳來,她本就虛弱不堪的身體猛地一晃,眼前發黑,差點栽倒在地!
“姐姐!”徐妙錦驚呼上前攙扶。
朱高煦也看清了眼前的人。不是猙獰的敵兵,而是…那個穿著破爛僧袍、臉色蒼白如鬼、眼神裡充滿了…心疼和悲傷的女人?娘?他混亂的大腦一時無法處理這巨大的反差,動作僵在半空,凶狠的眼神裡閃過一絲茫然和不知所措。
“煦兒…”徐儀華強忍著手腕的劇痛和眩暈,穩住身體,聲音嘶啞卻異常溫柔,帶著一種能穿透恐懼的力量。她沒有責備,沒有退縮,反而迎著兒子那凶狠而茫然的目光,再次伸出手,這一次,堅定而緩慢地,輕輕撫上了他纏著繃帶的額頭。
那指尖冰涼,觸碰的瞬間,朱高煦的身體劇烈地一顫,下意識地想躲閃。但那冰涼觸感之後,卻是一種奇異的、讓他靈魂深處渴望的溫柔和安定。他凶狠的眼神如同堅冰遇到了暖流,開始出現裂痕。
“煦兒…不怕…娘在…”徐儀華的聲音如同最輕柔的羽毛,拂過他緊繃的神經,“娘回來了…娘知道…你很勇敢…你保護了王府…保護了弟弟…”
“保護…”朱高煦喃喃地重複著這個詞,凶狠的眼神漸漸被一種巨大的委屈和後怕所取代。他看著母親蒼白臉上那刺目的血痕,看著母親眼中毫不掩飾的心疼和肯定,又想起前院那噴濺的鮮血、倒下的侍衛、自己嘴裡惡心的血腥味和牙齒撕咬皮肉的觸感…種種複雜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強裝的凶狠!
“哇——!”這個剛剛在前院如同小狼般撕咬敵人的少年,此刻終於像個真正的孩子一樣,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充滿了恐懼、委屈、痛苦和巨大壓力的嚎啕大哭!他猛地撲進徐儀華的懷裡,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雙手死死抓住母親襤褸的僧袍,仿佛抓住溺水時唯一的浮木,哭聲撕心裂肺:
“娘!我好怕!血…好多血!王侍衛…他…他為了救我…死了!是我害的!是我沒用!嗚哇…那個壞人…好凶!刀…刀差點砍到我!我…我咬他!我咬得好用力…好惡心…娘!我好怕!我不是廢物…我不是…嗚嗚嗚…”
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徐儀華胸前的僧袍。她緊緊抱著懷中哭得渾身顫抖的兒子,心如刀絞。她能感受到兒子身體裡那尚未散儘的恐懼和暴戾,也能感受到那深埋的委屈和渴望被認可的脆弱。她不再是什麼“靜塵師太”,此刻,她隻是一個心碎的母親。她輕輕拍打著朱高煦的後背,像安撫一個繈褓中的嬰兒,聲音溫柔卻帶著力量:
“煦兒不怕…娘知道…娘都知道…你不是廢物…你是娘最勇敢的孩子…你保護了家…王侍衛是忠勇之士,他用自己的命保護了你,保護了王府,死得其所…他的英靈,會護佑著你…彆怕…那些壞人,都被你父王打跑了…都過去了…娘回來了…娘會陪著你…再也不會離開了…”
徐妙錦在一旁看著這對相擁而泣的母子,早已淚流滿麵。她看著姐姐那單薄卻挺得筆直的背影,看著她用儘最後氣力安撫著渾身浴血、驚魂未定的兒子,看著她僧袍上不斷洇開的、新鮮的血跡內傷崩裂)…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敬佩湧上心頭。這盞燈…正在用自己的生命之油燃燒!
朱高煦在母親溫暖的懷抱和輕柔的安撫聲中,那山崩海嘯般的哭泣漸漸變成了壓抑的抽噎,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放鬆下來。巨大的疲憊和後怕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眼皮沉重地闔上,抓著母親衣襟的小手卻依舊不肯鬆開,仿佛那是他在血海驚濤中唯一的安全港灣。他蜷縮在母親懷裡,如同受傷歸巢的幼獸,沉沉地睡去,隻是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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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儀華抱著熟睡的兒子,感受著他身體傳遞過來的微弱暖意和逐漸平穩的呼吸,心中那盞搖曳的燈火似乎也稍稍穩定了一些。然而,身體的極限也終於到來。胸腹間那股被強行壓製的劇痛如同蘇醒的毒蛇,猛地噬咬上來!眼前瞬間被濃重的黑暗吞噬!她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軟倒!
“姐姐!”徐妙錦驚呼著撲上去,死死抱住徐儀華癱軟的身體。入手處一片冰涼,徐儀華臉色慘白如紙,唇邊再次溢出刺目的鮮血,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三、殘燈燼影:佛手難回天
徐妙錦的驚呼如同驚雷,瞬間撕裂了承運殿暖閣的寧靜!
朱棣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偏殿門口!他顯然是剛從存心殿張玉那邊過來,身上還帶著未散的冰冷煞氣和…一絲深藏的疲憊。當他看到徐妙錦懷中麵色慘白、氣息奄奄、唇邊染血的徐儀華,以及她懷裡依舊緊緊抓著母親衣襟、沉睡中猶帶淚痕的朱高煦時,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比看到張玉倒下時更尖銳、更陌生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上了他的心臟!
“怎麼回事?!”朱棣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迫。他一步跨入殿內,冰冷的視線掃過徐妙錦。
“姐姐…姐姐她為了救張將軍和高熾,耗儘了心力!內傷崩裂!她…她快不行了!”徐妙錦淚如雨下,聲音充滿了絕望。
“太醫!傳太醫!所有太醫都給本王滾過來!”朱棣的咆哮如同受傷的猛獸,瞬間響徹整個承運殿!那聲音裡蘊含的狂暴怒意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慌,讓聞訊趕來的內侍和剛剛從朱高熾那邊過來的兩名太醫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