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溪鎮的雨,是帶著鐵鏽味的。
李承道站在張家朱漆大門外時,雨絲正斜斜地紮在他的青布道袍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痕。他左眼角的疤在陰雨天會泛出淡紅,像條蟄伏的蟲,此刻正隨著他皺眉的動作輕輕顫動。身後的林婉兒縮著脖子,把半張臉埋進灰布頭巾裡,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麵,黑白分明,卻透著股與年齡不符的警惕——她在看那扇門,門環上的銅獅子被雨水衝刷得發亮,嘴裡卻卡著半片暗紅的綢緞,像塊凝固的血痂。
“師傅,”趙陽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腰間的小銅劍撞在粗布短打的褲縫上,叮當作響,“這張少爺死得邪門,鎮上的人都說……是撞了不乾淨的東西。”他說著,下意識地拽了拽劍柄上的紅布穗,那布穗褪色得厲害,邊緣已經磨出了毛邊。
李承道沒說話,隻是抬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一股混雜著香燭、酒氣和腐臭的味道撲麵而來,林婉兒猛地捂住嘴,喉嚨裡發出壓抑的乾嘔聲。趙陽也皺緊了眉,他在鄉下見過瘟疫死的人,那味道是腥臭的,而這裡的氣味,更像是什麼東西在密不透風的地方爛了很久,還被人澆上了劣質的胭脂。
穿過天井時,雨更大了,打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卻衝不散空氣中的怪味。正屋的門敞著,裡麵亮著慘白的油燈,幾個穿黑衣的仆婦縮在牆角,看見李承道進來,像是見了救星,其中一個胖婦人撲上來就要下跪,被趙陽一把拉住。
“道長,您可來了!”胖婦人的聲音尖利,帶著哭腔,“我們家少爺……就死在裡屋的婚床上,臉都紫了,嘴角還掛著血,手裡攥著的喜糖都被捏化了!”
李承道順著她指的方向往裡走,林婉兒緊隨其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腕的黑珠子——那是用七座荒墳的土混合朱砂燒製的,師傅說能壓得住一般的邪祟。但此刻,珠子卻涼得像冰,貼在皮膚上隱隱發痛。
裡屋的光線更暗,油燈的火苗被穿堂風攪得忽明忽暗,映得牆上“囍”字的影子歪歪扭扭,像個獰笑的鬼臉。婚床擺在屋子正中,大紅的被褥鋪得整整齊齊,卻在床腳的位置洇開一片深色的汙漬,形狀像朵被踩爛的花。張啟山的屍體已經被抬走了,但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比天井裡的腐臭更刺鼻。
“他是昨夜三更死的。”張家老爺拄著拐杖走進來,他穿著件黑色的綢衫,袖口卻沾著泥,顯然是急著從外地趕回來的,“頭天晚上拜堂時還好好的,喝了合巹酒,進了洞房……早上丫鬟去送醒酒湯,就見他趴在床上,身子都硬了。”
李承道彎腰,指尖輕輕碰了碰床沿的汙漬,那地方已經半乾,摸上去帶著種黏膩的質感。他抬頭時,目光掃過牆角的一個紅木箱子——那箱子雕花描金,看著頗有年頭,鎖孔的位置卻刻著個奇怪的圖案,像張哭喪的臉,嘴角還往下滴著三滴“淚”,仔細看,竟是用暗紅色的顏料畫的。
“這箱子是哪來的?”李承道的聲音很沉,帶著股穿透力,壓過了窗外的雨聲。
張家老爺愣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箱子:“哦,那是……是新媳婦的陪嫁,說是她外婆傳下來的,裝著些舊衣裳。”他頓了頓,補充道,“昨晚進洞房前,丫鬟還看見少爺和少奶奶對著箱子許願,說要永結同心呢。”
林婉兒的呼吸猛地一滯。她聽見了,從箱子裡傳來一陣極輕的聲音,像女人用指甲刮著木板,一下,又一下,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低笑。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撞到了身後的趙陽,對方低頭看她,眼裡滿是疑惑。
“這箱子,”李承道走到紅木箱前,伸出手指在鎖孔的“哭臉”上抹了一下,指尖沾了點暗紅色的粉末,他放在鼻尖聞了聞,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鎖孔上的不是顏料,是人血。”
這話一出,屋裡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胖婦人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嘴裡喃喃著:“怪不得……怪不得昨晚總聽見箱子裡有動靜,還以為是老鼠……”
趙陽拔劍出鞘,銅劍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光:“師傅,要不要劈開看看?”
“不可。”李承道按住他的手,目光落在箱子表麵的雕花上,那些看似普通的纏枝蓮紋,仔細看竟組成了一行模糊的符咒,“這箱子被人下了咒,強行打開會引怨氣外泄。”他頓了頓,補充道,“而且,這符咒的寫法,是民國年間的路子。”
林婉兒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又聽見了,這次不是刮木板的聲音,是女人的哭聲,很輕,像貼在箱壁上哼出來的,帶著股說不出的委屈。她忍不住湊近箱子,剛要說話,卻被李承道一把拉開。
“彆靠太近,”師傅的聲音裡帶著警告,“這怨氣太重,你命格輕,容易被纏上。”
果然,她剛退開兩步,箱子突然“哢噠”響了一聲,像是內部的機關被觸動了。緊接著,一股更濃的酒氣混著胭脂味湧出來,比之前聞到的腐臭更嗆人,趙陽忍不住咳嗽起來,用袖子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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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味道……像極了鎮上老酒館賣的‘女兒紅’,”趙陽皺著眉說,“但比那烈多了,還帶著點腥氣。”
李承道沒應聲,隻是從布褡裡掏出一張黃符,用朱砂筆在上麵快速畫了道符,然後貼在箱蓋上。符咒貼上的瞬間,箱子裡的哭聲戛然而止,連那股怪味都淡了些。
“先這樣穩住,”李承道對張家老爺說,“今晚我們師徒三人守在這裡,您讓下人準備些乾淨的艾草和糯米,放在門口,彆讓閒雜人等靠近。”
張家老爺連連應著,胖婦人趕緊領著人去準備。趙陽守在門口,手裡的銅劍握得更緊了,林婉兒則幫著師傅在屋裡貼符咒,她的手指在發抖,貼在門框上的符歪了好幾次——她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她,就藏在那口紅木箱的陰影裡。
天黑透時,雨還沒停。
裡屋隻點了一盞油燈,光線昏黃,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牆上,像三個扭曲的鬼影。趙陽靠在門邊打盹,呼吸很沉,手裡的劍卻沒鬆開。林婉兒坐在離箱子最遠的牆角,手裡攥著師傅給的護身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箱蓋——那張黃符還貼在上麵,符角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卻始終沒掉下來。
李承道坐在中間的椅子上,閉目養神,左手放在布褡上,似乎在按著裡麵的什麼東西。林婉兒知道,那裡麵是師傅從不離身的黑陶小罐,她問過裡麵裝著什麼,師傅隻說“是個需要安息的魂”。
夜越來越深,雨聲漸漸小了,屋裡隻剩下趙陽的呼嚕聲和油燈燃燒的劈啪聲。林婉兒的眼皮越來越沉,就在她快要睡著時,突然聽見“啪”的一聲輕響——貼在箱蓋上的黃符,竟自己掉了下來!
她猛地驚醒,心臟狂跳,剛要叫醒師傅,卻見紅木箱的鎖孔突然亮起一點紅光,像隻睜開的眼睛。緊接著,箱蓋開始輕微地顫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麵往外頂。
“師傅!”林婉兒的聲音帶著顫音。
李承道瞬間睜眼,眼裡的睡意全無,他一把抄起布褡裡的桃木劍,對趙陽低喝:“醒醒!”
趙陽被驚醒,看見箱子在動,立刻舉起銅劍,擺出防禦的姿勢。
箱蓋顫動得越來越厲害,鎖孔的紅光越來越亮,裡麵傳來的聲音也變了,不再是哭聲,而是女人的低笑,尖尖的,像用指甲劃過玻璃,聽得人頭皮發麻。
“咯咯……又一對新人……”女人的聲音從箱子裡傳出來,帶著股酒氣,“你們也信‘永結同心’嗎?”
林婉兒的腿像灌了鉛,動彈不得。她看見箱蓋的縫隙裡,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酒,又像血,順著雕花的紋路往下流,在地上積成一灘小小的水窪。
“裝神弄鬼!”趙陽大喝一聲,舉劍就要衝過去,被李承道攔住。
“彆衝動,”師傅的聲音很穩,“她在試探我們。”
話音剛落,箱子裡的笑聲突然停了。緊接著,那灘暗紅色的液體開始冒泡,像燒開的水,還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林婉兒盯著那灘液體,突然發現水麵上浮現出一張臉——蒼白的,浮腫的,嘴角掛著詭異的笑,眼睛卻空洞洞的,直勾勾地看著她。
“啊!”林婉兒尖叫一聲,往後縮去,撞到了牆上。
趙陽連忙回頭扶住她,剛要說話,卻見那灘液體裡突然伸出一隻手,慘白的,指甲塗著鮮紅的蔻丹,直挺挺地朝著林婉兒的方向抓來!
“孽障!”李承道低喝一聲,桃木劍帶著風聲劈過去,正好砍在那隻手上。隻聽“滋啦”一聲,像燒紅的鐵碰到了水,那隻手瞬間縮回液體裡,水麵上冒起一陣白煙,散發出焦糊的味道。
箱子裡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震得油燈的火苗劇烈晃動,差點熄滅。緊接著,紅木箱劇烈地抖動起來,像是裡麵的東西發了狂,要把箱子撐破。
李承道從布褡裡掏出一張更大的黃符,咬破指尖,將血滴在符上,然後猛地貼在箱蓋上。這一次,符咒貼上後,發出一道微弱的金光,箱子的抖動立刻停了,鎖孔的紅光也暗了下去,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隻有地上那灘暗紅色的液體還在,散發著淡淡的酒氣。
“師傅,那是什麼?”趙陽的聲音還有些發顫,他剛才看得清楚,那隻手的指甲縫裡,還沾著細碎的布料纖維,像是從什麼衣服上刮下來的。
“是蘇晚卿的怨氣所化,”李承道收起桃木劍,臉色有些蒼白,“她死的時候,手裡攥著沒喝完的合巹酒,所以怨氣才會附在酒上。”
“蘇晚卿?”林婉兒重複著這個名字,覺得莫名熟悉,“就是您說的,民國年間的那個?”
李承道點頭:“看來古溪鎮流傳的傳說不假,這隻紅木箱,確實和她有關。”他看向地上的液體,“這酒氣裡帶著她的執念,剛才她想拖你進幻境,幸好你意誌夠堅定。”
林婉兒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護身符被捏得皺巴巴的。她看向紅木箱,箱蓋緊閉,黃符安安穩穩地貼在上麵,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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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地上的暗紅色液體,和空氣中殘留的酒氣,都在提醒她,那不是幻覺。
後半夜,箱子沒再動過。趙陽守在門口,沒再打盹,林婉兒靠在牆角,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做了個夢。
夢裡她穿著一身紅旗袍,料子很滑,繡著龍鳳呈祥的圖案,卻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坐在一張婚床上,紅色的帳子垂下來,擋住了外麵的光。
“新娘子,喝了這杯合巹酒,咱們就是夫妻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很熟悉,卻又想不起來是誰。
林婉兒想掀開帳子,手卻不聽使喚。緊接著,帳子被拉開,一個男人走進來,手裡端著個酒杯,酒色暗紅,散發著和箱子裡一樣的氣味。
她抬頭看向男人的臉,瞬間愣住了——那是趙陽的臉,卻帶著她從未見過的獰笑,眼睛裡滿是貪婪。
“喝啊。”男人把酒杯遞到她嘴邊,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喝了它,你家的財產,就都是我的了。”
林婉兒拚命搖頭,想躲開酒杯,卻被男人死死按住肩膀。她看見男人的另一隻手,藏在身後,握著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
“你不喝?”男人的臉突然變得猙獰,“那我就幫你喝!”
他說著,就要強行灌酒,林婉兒掙紮著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就在酒杯碰到她嘴唇的瞬間,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天已經蒙蒙亮了。
趙陽還守在門口,打著哈欠,看見她醒了,問:“師妹,你咋了?剛才一直在叫,是不是做噩夢了?”
林婉兒摸了摸額頭,全是冷汗。她看向紅木箱,黃符依舊貼在上麵,地上的暗紅色液體已經乾了,隻留下淡淡的印記,像塊汙漬。
“沒什麼,”她低聲說,聲音還有些發顫,“就是做了個怪夢。”
李承道走過來,看了看她的臉色,皺了皺眉:“你被她的怨氣纏上了。”他從布褡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藥丸,“這是安神的,你服下,能壓一壓。”
林婉兒接過藥丸,放進嘴裡,一股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她看向師傅,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師傅,蘇晚卿……到底是誰?”
李承道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回憶什麼,然後緩緩開口:“民國二十三年,古溪鎮有個叫蘇晚卿的姑娘,是鎮上首富蘇家的獨女。她愛上了一個窮書生,卻被家裡逼著嫁給了鎮長的兒子。新婚夜,鎮長兒子發現她不是完璧之身,又貪圖蘇家的家產,就給她灌了毒酒,把她殺了。”
他頓了頓,指了指那隻紅木箱:“那箱子,就是蘇晚卿的陪嫁。她死的時候,穿著紅旗袍,手裡還攥著半杯沒喝完的合巹酒,怨氣太重,附在了箱子和酒上。”
“那她為什麼要殺張少爺?”趙陽問,“張少爺和她無冤無仇啊。”
“因為張啟山在箱子前許了‘永結同心’的願,”李承道的聲音低沉,“而蘇晚卿的怨念,最恨的就是‘謊言’。”他看向林婉兒,“你昨晚夢見的,應該是她臨死前的場景。”
林婉兒的心沉了下去。她終於明白,夢裡那個男人的臉為什麼是趙陽——不是因為趙陽怎樣,而是蘇晚卿的怨念,會把她身邊最親近的人,變成傷害她的“丈夫”的樣子。
就在這時,胖婦人端著早飯走進來,看見地上的汙漬,驚叫一聲:“哎呀!這是什麼?昨晚還沒有呢!”
李承道走過去,蹲下身,用手指蘸了點乾了的印記,放在鼻尖聞了聞,臉色變得凝重。
“不好,”他站起身,“她的怨氣比我想的更重,這符咒壓不了多久。”他看向趙陽,“你去鎮上打聽一下,近百年來,古溪鎮有沒有其他新人在新婚夜猝死的,尤其是死狀和張啟山相似的。”
趙陽點頭,拿起劍就要走,卻被林婉兒叫住。
“我跟你一起去,”她說,“兩個人快些。”
李承道沒反對,隻是囑咐:“小心些,彆輕易相信彆人的話,尤其是關於蘇晚卿的傳說。”
兩人走出張家大門時,雨已經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照下來,給古溪鎮的青石板路鍍上一層金光,卻驅不散空氣裡殘留的鐵鏽味。趙陽走在前麵,腳步很快,林婉兒跟在後麵,左手腕的黑珠子依舊冰涼。
她回頭望了一眼張家的大門,總覺得那扇門後,有雙眼睛還在盯著她,藏在那口雕花描金的紅木箱裡,帶著暗紅色的酒氣,和一句沒說出口的問話——
“你,也信‘真心’嗎?”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轉身的瞬間,張家裡屋的紅木箱鎖孔,又亮起了一點微弱的紅光,像隻窺視的眼睛,無聲地笑著。
古溪鎮的老街像條浸了水的麻繩,濕漉漉地趴在山坳裡。趙陽踩著青石板路往前走,粗布短打的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泥——今早從張家出來時走得急,沒顧上清理。林婉兒跟在他身後,手裡攥著塊乾布,時不時停下來擦一擦手腕的黑珠子,那些用墳頭土燒的珠子沾了露水,涼得像冰,貼在皮膚上像要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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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了嗎?張家少爺死得蹊蹺,嘴角掛著血,手裡還攥著喜糖呢……”
“可不是嘛,我娘家嫂子的表哥就住在張府隔壁,說昨夜聽見新房裡有女人哭,哭得那叫一個慘,像極了……像極了民國年間那個死在婚床上的蘇家小姐……”
路邊茶館裡的議論聲飄過來,趙陽猛地停下腳步,林婉兒沒留神,撞在他背上。她抬頭時,正看見茶館門口坐著個穿藍布衫的老漢,手裡端著茶杯,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們,嘴角掛著抹詭異的笑。
“走快點。”趙陽低聲說,拽著林婉兒往巷子深處走。他不喜歡被人盯著看,尤其是在這種時候——那些目光裡的好奇和恐懼,像針一樣紮在身上。
他們要找的是鎮西頭的老槐樹。趙陽昨夜聽張家的仆婦說,那樹下常蹲個瘋婆子,鎮上的人都躲著她,唯獨她總念叨“蘇晚卿”的名字,說見過那穿紅旗袍的鬼。
巷子越往裡走越窄,兩側的老房子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牆皮剝落的地方露出裡頭的黃土,像潰爛的傷口。屋簷下掛著的舊燈籠被雨水泡得發脹,紅色的綢布褪成了淺粉,垂下來的流蘇上沾著黴斑。林婉兒的心跳得厲害,她總覺得有腳步聲跟在後麵,回頭看時,卻隻有空蕩蕩的巷子,和牆根下幾隻探頭探腦的老鼠。
“就在前麵。”趙陽忽然停住,指著巷子儘頭的老槐樹。
那樹得兩人合抱才能圍住,樹乾上布滿了溝壑,像張飽經風霜的臉。樹底下蹲著個婆子,穿著件灰撲撲的棉襖,棉花從破口處露出來,像團亂蓬蓬的白毛。她背對著他們,正用根樹枝在地上劃著什麼,嘴裡念念有詞,聲音又輕又碎,像風吹過乾枯的樹葉。
趙陽剛要走過去,被林婉兒拉住了。她指了指婆子腳邊的地麵——那裡用樹枝劃滿了歪歪扭扭的“囍”字,每個字的最後一筆都拖得老長,像道流淌的血痕,而在這些字中間,反複刻著兩個字:晚卿。
“她就是那個瘋婆子?”趙陽壓低聲音,銅劍的紅布穗掃過地麵,帶起些濕泥,“我們來問你,你是不是見過蘇晚卿?”
“蘇晚卿……”瘋婆子念叨著這個名字,右眼突然亮起來,像是點燃的油燈,“見過,當然見過……她總來找我,穿紅旗袍,手裡端著酒杯,問我……問我悔不悔……”
“悔什麼?”林婉兒追問,聲音有些發顫。
瘋婆子突然笑起來,笑聲尖利,像破鑼被敲響,在窄巷裡回蕩。“悔什麼?”她重複著,突然抓住林婉兒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悔當年沒喝那杯酒啊!悔當年逃了婚啊!”
她的指甲又黑又長,掐進林婉兒的肉裡,手腕上的黑珠子被撞得叮當作響。趙陽趕緊扯開她的手,林婉兒的手腕上已經留下幾道紅痕,和黑珠子的涼意在皮膚上交纏,說不出的詭異。
“你十年前是不是逃婚了?”趙陽盯著瘋婆子,“你的婚服被塞進了那隻紅木箱,對不對?”
瘋婆子被扯開後,突然安靜下來,像隻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地上,眼神渙散地看著地麵的“囍”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喃喃道:“婚服……我的紅嫁衣……繡著並蒂蓮的……被他們塞進箱子了……”
“他們是誰?”林婉兒追問,蹲下身想看清她的表情。
瘋婆子突然抬起頭,右眼死死盯著林婉兒,聲音壓得極低,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鎮長家的人……他們說我敗壞門風,要把我燒死……是蘇晚卿救了我……她從箱子裡伸出手,拉著我跑,跑過墳地時,我看見……看見她的腳沒沾地……”
林婉兒的後背瞬間爬滿冷汗。她想起昨夜箱子裡伸出的那隻慘白的手,指甲塗著蔻丹,和瘋婆子描述的一模一樣。
“她為什麼救你?”趙陽皺著眉,顯然覺得這瘋話離譜,卻又忍不住想聽下去。
“因為我沒喝那杯酒!”瘋婆子突然提高聲音,右手拍著地麵的“囍”字,“他給我端來合巹酒,說喝了就是他的人……可我看見他袖口藏著刀!和當年殺蘇晚卿的刀一樣!”
“當年殺蘇晚卿的是誰?”李承道交代過,要查清蘇晚卿丈夫的底細,趙陽趕緊追問。
瘋婆子卻突然不說了,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嘴,隻是盯著巷子深處,右眼珠子縮成一團,像受驚的老鼠。林婉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裡是巷子的拐角,牆根下堆著些爛木板,板縫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閃著點暗紅色的光,像隻窺視的眼睛。
“他們來了……”瘋婆子突然壓低聲音,往趙陽身後縮,“鎮長家的人來了……他們怕我說出去……”
趙陽握緊銅劍,警惕地看向拐角。風吹過巷口,卷起些濕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他剛要說話,卻聽見林婉兒倒吸一口涼氣。
“你看她的腳。”林婉兒指著瘋婆子的鞋。
趙陽低頭看去——瘋婆子穿的是雙破爛的布鞋,左腳的鞋底已經磨穿,露出的腳趾甲縫裡,嵌著些暗紅色的粉末,像是乾了的血跡。而右腳的鞋麵上,繡著朵歪歪扭扭的花,顏色已經褪得差不多了,但能看出原本是紅色的,和蘇晚卿的紅旗袍顏色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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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花……”林婉兒的聲音發顫,“和我昨夜夢裡看見的……蘇晚卿嫁衣上的花,一模一樣。”
瘋婆子似乎沒聽見她的話,隻是死死盯著拐角,嘴裡反複念叨:“彆說……不能說……說了她會不高興……她會灌我喝那杯酒……”
“誰不高興?蘇晚卿嗎?”林婉兒追問,“她的酒,到底殺了多少人?”
瘋婆子猛地抬起頭,右眼瞪得滾圓,突然抓住林婉兒的手,把什麼東西塞進她掌心,然後用力推了她一把:“走!快走!她要出來了!”
林婉兒踉蹌著後退幾步,趙陽趕緊扶住她。等他們站穩再看時,瘋婆子已經縮回老槐樹下,用樹枝飛快地劃著地麵,嘴裡念念有詞,像在畫什麼符咒。而巷子拐角的陰影裡,那點暗紅色的光已經消失了,隻剩下風吹過的“沙沙”聲。
“她塞給你什麼?”趙陽問。
林婉兒攤開手心,隻見掌心裡躺著半塊生鏽的長命鎖,鎖身上刻著個“晚”字,邊緣磨損得厲害,顯然被人摩挲過無數次。鎖孔裡卡著點暗紅色的絲線,像從什麼衣服上勾下來的。
“這是……”林婉兒的心跳漏了一拍,突然想起昨夜的夢——夢裡那個穿紅旗袍的女人,領口似乎就掛著這麼個東西。
“這瘋婆子肯定知道什麼。”趙陽看著老槐樹下的瘋婆子,眉頭緊鎖,“但她不敢說,好像怕得要死。”
林婉兒握緊那半塊長命鎖,鎖身冰涼,貼在掌心像塊寒冰。她抬頭看向瘋婆子,對方還在低頭劃著地,嘴裡的念叨聲越來越輕,最後變成了模糊的嗚咽,像受傷的野獸在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