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前的雨總帶著股河泥腥氣,把蘆花鎮的青石板泡得發漲。李承道背著個舊布褡裳,站在鎮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右眼突然跳了跳——他看見空氣裡飄著絲絲縷縷的灰黑色霧氣,像被水泡透的棉絮,纏在往來行人的腳踝上。
“師父,這鎮上的人,影子怎麼都拖著條尖尾巴?”林婉兒攥著腰間的銅鈴,指節泛白。她剛把羅盤放在地上,指針就像被什麼東西咬著似的瘋狂打轉,最後死死釘在正南方向,針尖上凝著一滴暗紅的水珠,落地時“滋”地冒了縷白煙。
李承道沒答話,隻是摸了摸左眼上蒙的黑布——那布片邊緣繡著道褪色的符文,是三年前他在秦嶺降妖時,被一隻黃鼠狼精抓瞎眼睛後,師兄特意為他繡的。此刻黑布下的眼窩隱隱發燙,這是他遇見厲煞時才有的反應。
兩人順著濕漉漉的巷弄往裡走,兩側的泥牆爬滿綠苔,牆根處散落著些青灰色的蟹殼,殼沿鋒利得像刀片。有個穿藍布衫的婦人蹲在門口刷碗,見他們路過,突然咧開嘴笑,露出兩排黑黃的牙:“你們是來買蟹的?周老板的蟹塘今晚出好貨呢。”她說話時,碗裡的水映出她的臉,下巴處竟多出三隻細小的蟹爪,正微微顫動。
林婉兒猛地拽了把李承道的袖子,銅鈴“叮”地響了聲。婦人的笑容僵在臉上,慢慢轉過頭,脖子轉動時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像蟹鉗開合。“外來的……”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尖細,“小心被老祖宗拖去當餌啊。”
話音未落,巷尾傳來一陣喧嘩。幾個漢子抬著副空擔架往河邊跑,擔架上沾著深褐色的汙漬,散發著和雨霧裡一樣的腥氣。“老王沒了!”有人喊,“跟三年前的趙掌櫃一樣,家裡就剩個空蟹殼!”
李承道和林婉兒跟著人群往老王家裡跑。那是間低矮的泥房,門虛掩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著河腥氣從門縫裡鑽出來。林婉兒推開門,看見堂屋中央的水缸裡浮著個巨型青蟹殼,足有洗臉盆那麼大,殼上的紋路像無數細小的人臉,正隨著水波慢慢扭曲。
“這殼不對勁。”林婉兒蹲下身,從褡裳裡掏出副銀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殼內側的一塊碎屑。蟹殼內側本該是光滑的白膜,此刻卻布滿細密的齒痕,痕印邊緣齊整,更像是被什麼帶鋸齒的工具反複刮過。“師父,這不是蟹鉗弄出來的。”
李承道站在水缸邊,右眼盯著水麵。那蟹殼在水裡轉了個圈,殼底朝上,露出三枚嵌在殼肉裡的指甲,指甲縫裡還纏著點藍布纖維。“老王穿藍布褂子。”他沉聲道,黑布下的眼窩又燙了幾分,“這殼是被人掏空後,再把指甲塞進去的。”
“你們是誰?”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林婉兒回頭,見個穿月白長衫的年輕男子站在雨裡,長衫下擺沾著泥,袖口彆著塊半舊的玉佩。他手裡攥著本牛皮日記,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看見水缸裡的蟹殼,突然渾身發抖:“和我爹當年一模一樣……殼裡都有東西。”
“你是趙陽?”李承道問。趙陽點點頭,翻開日記,指著其中一頁:“我爹失蹤前,去周萬順的老蟹塘收過藥錢,回來就說聽見牆裡有蟹爪爬的聲音。”他說話時,林婉兒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圈淡青色的印記,像被蟹鉗夾過的痕跡。
突然,水缸裡的蟹殼猛地往下一沉,濺起的水花打在趙陽的臉上。他“啊”地叫了聲,捂住臉後退,指縫間滲出血來。林婉兒忙上前查看,發現他的臉頰上多了道細小的傷口,傷口邊緣泛著青黑,正慢慢腫起來,像有什麼東西在皮膚下遊動。
“是屍毒。”李承道從褡裳裡掏出個小瓷瓶,倒出粒褐色的藥丸,“碾碎了敷上。這蟹殼被人用屍水浸過。”他轉身看向水缸,從懷裡摸出青銅羅盤放在缸沿。羅盤指針立刻瘋狂轉動,最後指向鎮中心的方向,盤麵的銅紋突然亮起,慢慢浮現出一隻螃蟹的虛影,虛影的左螯缺了半截,正滴著血。
“老蟹塘在那邊。”趙陽捂著臉頰,聲音發顫,“周萬順每年秋分都要去那兒‘閉關’,說是給老祖宗上供。”
林婉兒把銀鑷子上的蟹殼碎屑收好,抬頭看見牆上掛著麵破銅鏡。鏡中映出他們三人的影子,可在李承道身後,卻站著個青灰色的人影,沒有臉,雙手是兩隻巨大的蟹螯,正緩緩抬起,往李承道的後頸抓去。
“師父!”林婉兒失聲喊道,銅鈴再次響起。
李承道猛地轉身,右手捏了個劍訣,指尖泛起層淡金色的光。鏡中的人影突然消失,銅鏡“哢嚓”裂成兩半,碎片裡映出無數隻細小的蟹眼,正死死盯著他們。
雨還在下,敲在泥屋頂上沙沙作響。水缸裡的蟹殼又轉了個圈,殼上的人臉紋路咧開嘴,像是在無聲地笑。李承道望著羅盤指向的方向,黑布下的眼窩燙得厲害——他知道,那隻缺螯的“螃蟹”,已經盯上他們了。
趙陽的藥鋪在鎮東頭,門板上還掛著“趙記藥材”的木牌,牌角被蟲蛀得坑坑窪窪,像被什麼東西啃過。林婉兒剛踏進門,就聞到股奇怪的味道——當歸的藥香裡混著河泥的腥氣,還有點淡淡的杏仁味,像是某種草藥腐爛後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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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失蹤後,這鋪子就沒人打理了。”趙陽推開後堂的門,吱呀作響的木門軸裡掉出些灰白色的粉末,林婉兒用指尖沾了點,撚開一看,竟是曬乾的蟹殼磨成的灰。“前幾日我在鏡中看見……”他突然頓住,喉結滾了滾,“看見自己的臉變成了蟹殼,嘴巴的位置裂開好多細縫,縫裡全是小牙齒。”
後堂的梳妝台上擺著麵黃銅鏡,鏡麵蒙著層綠鏽。林婉兒走過去,用袖口擦了擦,鏡中立刻映出她的臉——可在她左肩後,卻多出隻青灰色的蟹螯,螯尖泛著冷光,正慢慢往她的脖頸處探。
“彆動!”李承道突然喊道,甩出張黃符貼在鏡麵上。符紙瞬間冒出黑煙,鏡中的蟹螯猛地縮回,鏡麵“嗡”地顫了顫,鏽跡裡滲出些暗紅色的液體,像血一樣順著鏡麵往下流。“這鏡子被人動了手腳。”他揭下符紙,指尖蹭過鏡麵,“上麵塗了水莨菪的汁液,混著蟹殼灰,遇水汽會顯幻象。”
林婉兒想起鎮口那婦人碗裡的倒影,突然明白過來:“所以鎮上人說的‘鏡中蟹螯’,都是這東西弄出來的?”她用銀簪刮下點鏡麵上的殘留物,放在鼻尖聞了聞,那股杏仁味更濃了,“水莨菪有劇毒,少量就能讓人產生幻覺。”
“周萬順的蟹塘邊種了好多這東西。”趙陽突然開口,聲音發緊,“我去年去收賬時見過,他說用來防蛇,現在想來……”他沒再說下去,隻是翻開父親的日記,指著其中一頁畫著的草圖——那是片蟹塘,塘邊插著十幾根木樁,樁上纏著鐵鏈,鏈尾沒入水中,像拴著什麼巨大的東西。
這時,門外傳來“哢噠哢噠”的聲響,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門板。林婉兒握緊銅鈴,趙陽則抄起牆角的藥杵,李承道摸出羅盤,指針正微微顫動,指向門口的方向。
“是啞女阿蟹。”趙陽鬆了口氣,拉開門。
門口站著個穿粗布裙的姑娘,約莫十五六歲,梳著兩條麻花辮,辮梢係著紅繩。她腰間掛著串奇怪的東西——十幾顆圓滾滾的灰白色珠子,用麻繩串著,看著像曬乾的眼球。見他們出來,阿蟹突然指著後堂的鏡子,又指向鎮西頭的方向,雙手比劃著“大”的手勢,然後做出啃咬的動作,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
“她是說,鏡中的東西和西邊有關?”林婉兒皺眉,注意到阿蟹的手指關節處有層厚厚的繭,指甲縫裡嵌著黑泥,還沾著點暗紅的碎屑,像是乾涸的血跡。
阿蟹突然抓住林婉兒的手腕,把一串珠子塞到她手裡。那珠子冰涼堅硬,林婉兒觸到其中一顆的表麵有細微的凹陷,像是眼球上的瞳孔。她剛想追問,阿蟹卻突然往後退,指著自己的脖子,又指向天空,然後瘋了似的往鎮西頭跑,裙擺在泥地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痕跡,像條垂死的蟹腿。
“她在示警。”李承道看著羅盤,指針已經劇烈轉動起來,針尖指向的正是阿蟹跑去的方向——周萬順的老蟹塘。“而且她身上有穢氣,比老王家裡的還重。”
三人往鎮西頭走,越靠近蟹塘,空氣中的腥臭味越濃。路過裁縫鋪時,看見鋪門大開,裡麵空無一人,隻有台縫紉機還在哢嗒作響,針腳上縫著塊藍布,布上繡著隻缺了左螯的螃蟹,蟹眼處用紅線繡了兩個字:“還差”。
“王裁縫也失蹤了。”趙陽的聲音發顫,“他前天還說,夜裡聽見牆裡有東西在爬,像無數隻蟹爪在刮磚。”
林婉兒突然停在鋪子裡的穿衣鏡前。鏡麵蒙著層白霧,她用手擦開一塊,鏡中映出的卻不是她的臉——而是片漆黑的水,水裡漂著無數隻蟹殼,殼上的紋路組成張人臉,正對著她笑。突然,一隻巨大的蟹螯從水底伸出,猛地撞在鏡麵上,玻璃瞬間裂開蛛網般的紋路,螯尖透過裂縫刺出來,擦著林婉兒的臉頰飛過,釘在後麵的木柱上,螯尖還掛著塊帶血的皮肉。
“快走!”李承道拽起林婉兒就往外跑,羅盤在他手裡燙得驚人,指針已經彎成了蟹鉗的形狀。“這不是幻象,是真東西在透過鏡子窺伺!”
他們跑到老蟹塘邊時,正看見周萬順站在塘邊的柳樹下。他穿件黑綢馬褂,左手戴著隻銀鐲子,遮住了缺指的地方。見他們過來,周萬順突然笑了,嘴角咧得極大,露出兩排黃牙:“三位是來看老祖宗的?它今晚正好要‘進食’呢。”
他身後的地窖門虛掩著,裡麵傳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像是水泡在翻湧,還夾雜著細碎的刮擦聲,和王裁縫說的“蟹爪刮牆聲”一模一樣。阿蟹的紅繩辮梢從地窖門縫裡露出來,一動不動,像是被什麼東西拽住了。
李承道的羅盤突然炸裂,碎片濺起時,他看見周萬順的影子在月光下慢慢拉長,影尖變成了蟹螯的形狀,正悄悄往趙陽的腳邊伸去。
地窖的石階長滿了滑膩的綠苔,每往下走一步,腥臭味就重一分,像是踩著腐爛的魚腸。李承道用桃木劍挑著盞油燈,昏黃的光線下,牆壁上布滿細密的抓痕,痕印深處凝著黑褐色的汙垢,用劍鞘刮開一點,竟露出底下暗紅色的牆體——那是用血混著河泥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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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你看這個。”林婉兒蹲在第五級台階上,手裡捏著半片破碎的指甲。指甲染成青灰色,尖端斷裂處還掛著點絲線,和趙陽父親日記裡夾著的藍布碎片是同一種料子。她抬頭時,油燈的光正好照在頭頂的橫梁上,那裡刻著個奇怪的符號:一隻螃蟹的輪廓,腹下卻拖著十條腿,每條腿的末端都畫著個小圓圈。
“是獻祭符。”李承道的聲音發沉,黑布下的眼窩又開始發燙,“《茅山符籙考》裡記載過,這是用來‘養煞’的,每多一條腿,就代表獻祭過一個活人。”他數了數橫梁上的符號,竟有二十三個之多,“二十三年,每年一個……”
話音未落,地窖深處傳來“嘩啦”一聲水響,接著是重物拖拽的聲音,混著“嗬嗬”的嗚咽,像是阿蟹被什麼東西拖進了水裡。趙陽突然發瘋似的往前衝,被李承道一把拉住:“彆衝動,下麵有東西。”他從褡裳裡摸出張黃符,用桃木劍挑著點燃,符紙燒到一半,火苗突然變成青綠色,飄向地窖儘頭的陰影裡。
那裡泊著一口巨大的石缸,缸口用鐵鏈鎖著,鏈節上鏽跡斑斑,沾著些灰白色的毛發。林婉兒湊近看,發現石缸壁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每個名字旁邊都畫著隻小蟹,其中一個名字被劃了圈——“趙德海”,是趙陽父親的名字。
“我爹來過這裡。”趙陽的聲音發抖,伸手去摸石缸,指尖剛碰到缸壁,就像被烙鐵燙了似的縮回手,掌心留下個青灰色的蟹爪印,“裡麵有東西在動。”
李承道咬破指尖,將血滴在羅盤碎片上,碎片突然拚出半個蟹形,指針指向石缸底下。他用桃木劍撬開缸底的石板,一股濃烈的腐臭味噴湧而出,石板下竟是個暗洞,洞裡積著半尺深的黑水,水麵漂浮著無數細小的白骨,像是被啃過的人指骨。
“這不是養蟹,是養怨。”林婉兒從暗洞裡撈出塊碎骨,骨頭上刻著和橫梁上一樣的符號,隻是腿數少了三條,“有人在用人骨養邪祟,蟹殼隻是障眼法。”她突然注意到骨頭上的刻痕很新,邊緣還沾著濕泥,“這東西剛被埋進去沒多久。”
這時,地窖入口傳來“砰”的一聲悶響,像是被人從外麵鎖上了。趙陽跑去拉門,發現門閂上纏著圈麻繩,繩頭係著塊蟹殼,殼上用朱砂畫著個“封”字。“周萬順!”他怒吼著踹門,門板震動時,暗洞裡的黑水突然劇烈翻湧起來,水麵浮出一隻巨大的蟹螯,青灰色的殼上布滿疙瘩,螯尖滴著粘稠的液體,落在白骨上“滋滋”冒煙。
“彆碰它!”李承道甩出張符紙,正貼在蟹螯上。符紙瞬間燃燒起來,蟹螯猛地縮回水裡,暗洞深處傳來一聲尖利的嘶鳴,像是無數隻螃蟹同時被燙到。他趁機拉著林婉兒和趙陽退到石階旁,“這是用活人怨氣催出來的邪物,怕陽氣和朱砂。”
趙陽突然指著林婉兒手裡的碎骨,聲音發顫:“這骨頭……和老鎮長鐵皮盒裡的一樣。”他想起三年前父親失蹤後,老鎮長曾偷偷塞給他半塊刻著符號的骨頭,說“湊齊一百隻蟹爪,它就會滿足你的願望”,當時他隻當是瘋話,現在想來,那骨頭的紋路和手裡的碎骨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