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民兵倉庫設立在城市中心區域,混凝土屋頂壓著半米厚的積雪。
兩千多名從雲林縣臨時征召的民兵擠在忽明忽暗的燈柱裡,卻依然擋不住徹骨的寒意。
有人開始咳嗽,有人擤鼻涕,有人用凍紅的手指捏緊衣領。
不知誰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是過時的彩鈴,卻在這寂靜的倉庫裡驚起一片短促的戰栗。
打電話的男人壓低聲音,說“沒事,在開會”,可他發顫的尾音,讓周圍人都聽見了風雪的呼嘯。
“都他媽把耳朵支棱起來!”
武裝部主任澹台明一腳踹開凍在門框上的冰棱,鐵門上“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牌匾被震得嘩啦響。
“我們縣唯一成建製的基乾民兵營,今早十點已進了商業區!現在站在這兒的,要麼是吃公家飯的,要麼是自願操槍護家的!不想死的就給我聽命令!”
縣交通局副科長吳健縮著脖子往隊列前排挪動,羽絨服內袋的黨徽彆針一下下戳著胸口,像有人用針尖在皮膚下反複劃動。
“老吳,你說咱們真要進去領槍?”應急管理局科員王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掩飾不住的顫抖。
吳健轉頭,看見王鵬正盯著自己公文包上的裂口,昨晚收拾東西時,他老婆拽著包帶哭求他彆來,拉鏈就是那時扯壞的。
“我閨女才三歲,她媽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在這兒……”王鵬的聲音突然哽住,低頭用凍紅的手指去夠掉在雪地裡的《民兵編製表》。
表格上:“基乾民兵營:3個連,537人”的字樣被紅筆圈住,旁邊批注著“全員參戰”
“老吳,你說咱們當初考公務員圖個啥?”王鵬忽然笑起來,笑聲裡裹著鼻涕泡的悶響,“朝九晚五、旱澇保收,現在倒好,中央一紙命令下來,黨員乾部要做先鋒,要拿60年代的破槍去擋感染者……”
吳健沒搭話,他想起昨晚妻子把船票塞進他口袋時的眼神,那是用半輩子積蓄換來的兩張二等艙票,目的地“北方安全區”,此刻正被體溫焐得發潮。
“圖個安穩唄,”他低聲說,“誰知道安穩日子過成了斷頭飯。”
“夠了!”縣醫院後勤科主任李懷林怒吼道,這位謝頂的中年人正煩躁地撓著頭發,“我老婆今早把結婚證書都燒了,說省得以後去改嫁還要開死亡證明。你們年輕人還有退路,我這把年紀……”他沒說完,喉結滾動著咽下後半句,目光落在遠處騰起的火光上。”
“黨員出列!”澹台明的吼聲讓吳健肩膀一抖。
人群中黨員大多遲疑著,幾個年輕科員甚至往後退了半步。
“平常開會喊‘黨員優先’,現在該兌現了!”
澹台明盯著人群中幾個穿西裝的中年人,他們的領帶皺得像鹹菜,“扛槍衝在前,這是紀律!”
“而誌願者也聽著,”他轉頭看向誌願者隊伍,幾個穿校服的學生正在寒風中打顫,“槍一響,後退半步我就讓警衛排開槍!不是老子心狠,是感染者不會給你哭爹喊娘的機會!”
隊列裡響起低低的騷動,穿西裝的縣招商局鄭科長48歲,肚子把皮帶撐成弧形,磨磨蹭蹭地往前挪時,突然伸手扯下胸前的黨徽,塞進褲兜。
但金屬彆針刮過西裝麵料的聲音太過清晰,像根細針紮破了凝固的空氣。
“鄭科長,你他媽想抗命?”澹台明拍在民兵倉庫的門框上,“現在不是坐辦公室喝茶看報!”
“我、我皮膚過敏……”鄭科長的聲音比哭還難聽,“這彆針太尖,紮得胸口疼……”
“疼?”澹台明冷笑一聲,扯下自己的黨徽甩過去,徽章在空中劃出銀弧,“老子當年調解拆遷糾紛,被人用磚塊拍破頭都沒喊疼!你他媽現在跟我講皮膚過敏?”
鄭科長苦著臉,蹲下身用凍紅的手指撿起徽章,試了三次才把彆針穿過西裝麵料,徽章歪歪扭扭地彆在胸口,像枚歪掉的牙齒。
吳健聽見旁邊的年輕科員低聲嘀咕:“平時開會搶著戴黨徽,現在恨不得塞馬桶衝走。”
“老吳,你說咱們要是裝病……”王鵬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就說突發心臟病……”
“省省吧,”李懷林從牙縫裡擠出話,“昨天鎮醫院的醫生都被拉去前線了,你以為能躲得過?”他煩躁的踢飛地上的積雪,“再說了,就算活著回去,你以為檔案裡記一筆‘臨陣脫逃’,這輩子還能升職?”
隊列裡響起低低的歎息,像寒風吹過枯草。
教育局的年輕科員高強突然開口:“我當初考公是為了扶貧,不是為了送命……”
話沒說完,被科長瞪了一眼,迅速閉上嘴。
“老胡,我聽說頂在最前線的部隊傷亡超過了50。”縣林業局副科長劉超然貼著縣檔案局管理員老胡耳邊低聲念叨著,“基乾營的81式步槍在零下三十度卡殼率超過20,咱們領的五六半怕是更夠嗆。”
“公家飯吃這麼多年,該頂上了。”老胡目光落在倉庫內露出的貨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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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箱敞著口,露出56式半自動步槍的槍管,烤藍層剝落處結著薄霜,“我看過2013年的民兵整組記錄,倉庫裡存放著一個民兵團的裝備,這些槍每年都會開鎖查驗,至少扳機沒鏽死。”他沒說的是,檔案裡的查驗照片裡,槍管內的黃油早凝成了硬塊。
右側誌願者隊伍裡,縣一中體育老師周正正在教幾個年輕人如何使用手雷。
“一會我們要領的67式木柄手榴彈,延期引信大概是3.5秒,扔的時候彆學電影裡甩胳膊,小臂發力往前推,砸中感染者腦袋能當西瓜碎。”
曹剛縮了縮脖子,眼鏡片上蒙著白霧:“周老師,這玩意兒真能炸死感染者嗎?我聽說它們被爆頭都能爬起來……”
“炸不死也能炸懵!”周正嗬出的白氣在睫毛上凝成冰粒,“關鍵是扔的時候彆學電影裡甩胳膊,小臂發力往前推,就像你們考試扔實心球那樣,記住沒?”
何偉擔憂的說道:“要是拉環凍住了咋辦?”
“用牙咬。”周正從褲兜摸出塊巧克力,掰成四瓣分給他們,“去年民兵訓練有個傻子用刺刀撬,結果炸斷兩根手指,記住,命比手指值錢。”
遠處傳來鐵門開啟的吱呀聲,鉸鏈處的冰棱斷裂時發出清脆的“哢嚓”響。
澹台明的吼聲裹著風雪砸來:“所有人聽著!按編製分組領裝備!沒上戰場前,保險栓給我咬死了!誰敢走火崩了自己,老子讓他曝屍廣場喂烏鴉!”
倉庫外,三十六歲的李芳攥著把生鏽的鐮刀,急匆匆的朝著民兵倉庫走來,刀刃上還沾著去年割稻的泥屑。
“你不能進去。”守在倉庫門口的民兵排長羅錚橫跨半步,步槍橫在胸前,刺刀鞘上的反光映出李芳通紅的眼睛。
“讓我進去!”李芳的嗓子被寒風刮得沙啞,“我男人喂了感染者,你不讓我報仇?”她舉起鐮刀,木柄上纏著丈夫的漁網線,“這刀能割開魚腹,就能捅穿畜生的喉嚨!”
“這不是割稻子,”羅錚低聲說,“56半的後坐力能撞斷你鎖骨,手榴彈引信可能受潮,拉環後三秒炸還是五秒炸,沒人知道。”他身後的倉庫裡,傳來53式重機槍的拆卸聲,鑄鐵部件碰撞的悶響像在給世界敲喪鐘。
“我不管!”李芳往前擠,“你們拿槍的是人,我們拿鐮刀的就不是?你們憑啥攔我?”
“就憑這個!”羅錚突然拽起她的手腕,擼高衣袖,露出纖細的小臂,“你連彈匣都擰不開!”他從戰術背心摸出枚56式步槍彈匣,銅殼在雪光下泛著冷光,“裝滿子彈4.5斤,你能壓進去幾個?”
李芳猛地抽回手,指甲劃過羅錚的鋼盔帶。“我能學!”她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卻把鐮刀握得更緊,刀柄上的老繭是割了十年稻子磨出來的,“給我把槍,打不準我就用鐮刀砍,砍不動我就咬!”
倉庫內突然傳來金屬碰撞聲,是縣醫院的男護士沈明不小心碰倒了彈藥箱。
羅錚轉頭望去,三四個民兵正在用漁網包裹手榴彈串,他們的手指都纏著紗布,那是試裝引信時被劃破的。
“嫂子,”羅錚的聲音突然軟下來,“我媳婦也在渡口,帶著兩歲的閨女……”他沒說完,因為看見李芳脖子上的銀鎖,那是她兒子的滿月禮,此刻歪在衣領間,“但你看看這些槍,”他指向倉庫內正在調試的57式重機槍,“連我們爺們都得兩個人扛,你咋用?”
李芳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退休工程師周明正在給重機槍加裝防盾,那是用報廢的消防車水箱改的,足有三十斤重。她想起丈夫出海時,總說“女人彆碰船舵,手勁不夠”,此刻突然覺得這話比冰雪更冷。
“那我去搬彈藥。”她終於妥協,鐮刀尖戳進雪地,濺起細小的冰晶,“讓我做點啥,不然我會瘋。”
羅錚盯著她的眼睛,那裡布滿血絲,像兩口要噴發的井。他摸出枚木柄手榴彈,卸掉引信,塞進她手裡:“去後方教老百姓做詭雷,把這玩意兒埋在雪裡,踩中就炸。”他頓了頓,“彆靠近火線,你的手該用來做飯,不是殺人。”
林春芳捏著手榴彈,金屬表麵的冷意透過掌心,卻抵不過心口的灼燒。
“好。”她輕聲說,把鐮刀插回腰間,刀把上的紅布條掃過羅錚的褲腿,那是她結婚時係的喜帶。
雖然,作為一個農村婦女,她不會布置詭雷,但在此刻,這枚被拆了引信的67式木柄手雷卻能給予她反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