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輛已經行駛了近一個小時,沿途遭遇的檢查不下十次了。
好在車頭上掛著的軍隊牌照管用,每次一停,士兵上來用手電筒掃一圈,象征性地問兩句“人員齊不齊”,再看一眼駕駛室的通行令,便揮手放行。
誰都知道這是例行公事。
前線潰退下來的逃兵還沒收攏完,有幾個混在流民裡往市區鑽,不設卡說不過去,但真要較真查,凍得手都伸不直的天,沒人願費那勁。
車廂裡早沒了之前的搭話聲,安靜得隻剩車輪碾冰的“咯吱”響,正好襯得人犯困。
張涵靠在車廂板上,眼皮越來越沉,年輕人身板再結實,連著三天熬通宵,就昨晚在帳篷裡蜷著睡了七個鐘頭,早扛不住了。
其他人也沒了聊天的興致,該問的“你去哪單位,家裡有人沒”早問完了,剩下的路得自己琢磨,是去了武裝部先找哪個乾事,還是到衛生所該給領導帶點什麼,沒人再浪費力氣扯閒天。
唯獨有個穿少尉軍服的高個子還沒歇著。
他是頭一個跳上車的,腳剛落地就撣了撣褲腳,其實褲腳上就沾了點雪星子,卻特意把褲腿往上提了提,露出裡麵的羊毛襯裡。
肩章上的星徽擦得能映出人影,皮靴底沒沾多少泥,一看就是沒在前線蹲過戰壕、沒踩過爛泥地的。
一上車就往車廂中間擠,胳膊肘不經意地頂開旁邊一個抱背包的列兵,占了最擋風的角落。
那兒背靠著車廂板,風鑽不進來。
腿伸得老長,皮靴跟時不時往車廂板上磕,“噠、噠”兩聲,像是怕人忘了他在這兒。
嘴也沒停,嗓門壓得低,卻偏偏能讓前後排都聽見:“我爸在市政府綜合處,上次調令下來,李處長親自給我打的電話,電話裡還問我,想不想去公安局,說那邊缺個‘懂行’的。”
眼尾飛快掃過旁邊的人,見有個列兵抬頭看他,又往前湊了湊,聲音裡帶了點得意:“我媽更不用提,戰時物資站的副站長,你們往後缺雙膠鞋、少塊肥皂的,跟我說一聲,我讓她那邊打個招呼,多大點事兒。”
有人湊過去搭話,語氣裡帶著點奉承:“長官您這可真順!公安局那地方,管治安又管市區的調配,是真要害處,咱們想沾個邊都沒門兒,您倒直接進去了!”
少尉立馬擺擺手,嘴角卻翹得快咧到耳根,還故意皺著眉裝無奈:“嗨,什麼要害不要害的,主要是組織需要。我本來還想留前線呢,跟我們連長一起守陣地,結果我爸非說市區這邊更缺人,沒辦法,家裡總替我操心,怕我在前線凍著。”
說著就往軍褲口袋裡摸煙,掏的時候特意把口袋扯得寬了點,露出裡麵軟乎乎的絨布襯裡,摸出包沒拆封的“華子”。
捏著煙盒轉了半圈,讓金色的包裝紙對著光晃了晃,才慢悠悠抽出一根,沒點,夾在指尖轉了兩圈,煙嘴對著自己又對著旁邊的人“亮”了遍,才慢吞吞塞回口袋。
全程動作慢得像演給人看,就怕誰沒看清他手裡的煙。
旁邊有個老兵低頭撇了撇嘴,沒吭聲,又把臉轉向車外。
張涵迷迷糊糊聽著,眼都沒睜,反而像在聽催眠曲。
公安局是真穩當:槍杆子、執法權、市區調配,樣樣在手;不用像前線那樣拿胸口去堵槍眼,還能把“戰時”兩個字寫成升職通知。
少尉嘴裡的“懂行”,最低也是副科,下到派出所便是一條小產業鏈。
民警、輔警、協管、保潔、看車棚,全歸你一條線。
十幾二十號人,早上一句“同誌們辛苦了”,齊刷刷就得回“為領導服務”。
高個子少尉越說越上頭,壓根刹不住。
“市局擴編,戰時編製直接翻倍!副科以上人人配槍,輔警訓三天就發棍彈合一的防爆槍。子彈不多?夠用!市區裡誰敢抬頭?碰見刺頭,先鳴槍後補報告,條文、口供、筆錄,通通後補!一句話:打完再去找法條,法條永遠原地等你。”
“晚上值班表,你簽個字,彆人就得通宵瞪眼;逢年過節,轄區公司排隊塞購物卡,你不要?人家直接扔車裡,‘啪’一聲關門,跑得人影都沒了。槍在手,章在兜,筆錄裡添半行,就能決定一個人在家過年還是去山溝過年,這就是權力!”
張涵閉著眼,卻咧了咧嘴。
再威風也是人家的戲,自己這邊連票都沒買。
街道辦聯防隊隊長,說出去算個“長”,其實就是跑腿的。
巡邏、登記,看似有點小權;真遇到事,沒槍沒文書,隻能乾等。
沒遇上重大威脅,可疑人員你得盯著,等公安;物資你得打報告,等民政。
市政法委在上,公安局在下,夾在縫隙裡,專門用來墊背。
抓捕?沒槍。
嘉獎?通稿裡連括號都不給你留。
可一旦居民投訴“封路擋救護車”,頭一個拎出來背鍋的就是“屬地聯防隊措施不當”。
權力?借的,不是自己的。
像小時候借同桌的變形金剛,下課鈴一響,人家伸手要,你就得原樣還,掉塊漆還得挨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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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張涵翻個身,徹底醒了。
腦海裡冒出一條短視頻高讚評論:“有人從娘胎裡就含著公章出生,你嘴裡隻有奶嘴。”
以前他覺得搞笑,都什麼年代了,還信命?
此刻少尉喋喋不休的話語,每一句都在替他回答。
年代是新的,配方沒變,羊水依舊是分層溶液。
含鋼印的那層,漂在頂端,出生就能反射紅頭文件的啞光;
含玻璃碴的那層,沉在底下,第一口呼吸就劃得滿嘴血,吐出來彆人也看不見。
一張嘴,一個“哢噠”,頁腳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