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順樓三樓臨江那間最闊氣的包房,沉水香在厚重的紫銅爐裡悶悶地燒,香氣濃得能糊住鼻子。
厚厚的波斯毯子吸光了所有動靜,外頭鬨哄哄的早市聲浪傳進來,悶得像是隔了三個大水缸。
曹新、宋明、尉遲嘉德——這三位威寧縣說得上話的主兒,湊在這間快被金錢味兒熏熟了的屋子裡。
“哐當!”
宋明把一隻上好青瓷茶盞狠狠墩在黃梨木幾案上,茶水濺濕了桌麵。
“糊口?年售幾千匹?”
宋明那張瘦臉拉得比馬臉還長,南街鋪子派夥計密報回來蘇康的言行,讓他心頭的火苗子直往腦門竄,“他蘇閻王眼珠子是琉璃球兒不成?那麼大排場戳在那兒!他跑我宋記布莊雜貨鋪探腦,專盯著生絲、銷路刨根問底,幾個意思?敲打誰呢?還有你老尉!”
他猛地轉向閉目撚佛珠的尉遲嘉德,“尉遲縣尉,你那藥鋪裡的小崽子差點說禿嚕瓢了吧?不是你那機靈夥計一聲斷喝,那‘藥材販子壓價’後麵,跟著的就得是點啥不該嘮的吧?”
尉遲嘉德半抬了下眼皮,手裡那串油光水滑的烏木佛珠撚得更快了,慢悠悠吐出仨字兒:“慌什麼?”
“不慌?你說得輕巧!他這哪是逛大街,分明是拿著剔骨刀往咱哥幾個的鍋底刮油星子呢!”
宋明煩躁地在厚毯子上來回踱步,“曹老哥,曹掌櫃!你們倒是放個響屁啊!”
他的目光,掃過悶頭擦汗的德順樓掌櫃曹宏和坐在主位上不動如山的曹新。
曹宏那身華貴錦袍都快裹不住他那滿身的虛汗了,手裡的絲帕濕得能擰出水:“馮……馮大人,這活閻王……是真不按套路出牌啊!衙門裡那堆爛攤子一甩手,專挑咱的鋪子下家夥……這……這咋整?”
一直端坐主位,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敲著紫檀茶幾沿兒的縣丞曹新,終於抬了下眼皮。
他穿著一身極為考究的錦織緞衫,右手拇指上還套著一枚精致的翠綠玉扳指,一雙眼睛裡沉澱著精明和狠厲,透骨冰涼。
“都消停點。”
曹新嗓子有點沙啞,卻自帶一股壓人的勁兒,“人家走的是明路,問的是場麵話。怎麼?在座各位鋪子門口掛的不是‘童叟無欺’、‘誠信為本’?自個兒的買賣經不起兩句盤問?”
他目光刀子似的刮過三張臉:“宋主簿,你掌櫃說的‘生意艱難糊口’,錯了?大實話!二弟,”
他隨其轉向曹宏,“一會兒姓蘇的真逛到德順樓,你隻管大倒苦水!訴租金年年漲,夥計工錢貴過金!柴米油鹽哪樣不要銀子?至於尉遲縣尉你那藥鋪,‘販子壓價’,頂好的由頭!他蘇康難不成能變成耗子鑽進販子窩裡去查?”
曹新端起他那杯涼透的茶水,呷了一小口:“他想逛,讓他敞開了逛!把這威寧地界的‘太平盛世’、‘豐衣足食’都看個夠!要問,就讓他好好聽聽咱們預備下的‘苦情戲’!叫下邊那些掌櫃夥計,都把嘴給我閉嚴實了!不該說的話,把舌頭給我咬斷了咽下去!”
話音還沒落透地兒,包間外頭就傳來心腹馮五壓低了卻賊清晰的一聲:“老爺!幾位爺!蘇大人……剛在嘉德堂門口站了站,這會兒……奔德順樓來了!眼看著就到樓下!”
屋裡氣氛,“唰”地一下繃緊了弦。
曹宏“噌”地彈了起來,胖臉上的汗珠劈裡啪啦往下掉:“哎……哎喲!這……這腿腳也太快了!”
他慌裡慌張地看向曹新。
曹新眼神像淬了冰的針,直紮進曹宏眼底:“去!照我說的辦!把你的闊氣日子過得多苦多難演出來!”
他頓了頓,又掃了宋明和尉遲嘉德一眼:
“你們倆,也得沉住氣。”
“要知道,我們才是地頭蛇,是龍他也得給我盤著!”
曹宏像得了“聖旨”,忙不迭用絲帕狠狠抹了把臉,呼哧帶喘地整理了下歪斜的錦袍,像個滾動的肉球似的衝出了房門,那架勢恨不得從樓梯上直接滾下去接駕。
曹新則端起他那杯涼茶,踱到緊閉的雕花窗邊,推開了一條細縫兒往下看。
樓下的德順樓大門口,光線充足。
就見那位一身便服的蘇縣令,帶著一老一少兩個跟班,抬腳剛踏上那明晃晃能照見人影的青石台階。
曹宏那球狀的身軀也恰在這時滾到了門口。他那身流光溢彩此時被汗水浸得發暗的錦袍,和蘇康身上那身素淨的青布衣,襯得彆提多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