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點”的場麵,比爛泥潭還難看。
那本象征著“富裕”的賬冊孤零零地躺在發黴的地上,像個赤裸裸的謊言。
氣氛凝固成了冰坨子。
李典吏撚胡子的手抖得停不下來,老趙像爛泥癱著不動了,老張抱著算盤盒子,眼神渙散,仿佛魂兒早跟著那八百兩銀子一起飛走了。
蘇康卻像沒事人似的。
他慢悠悠地走到那幾堆散發著濃鬱黴爛氣味的所謂“存糧”旁邊,用腳踢了踢覆蓋在上麵的破麻布。
“張班頭。”
他衝著尉遲嘉德帶來的一個壯漢努了努嘴。
“在!”
那漢子立刻會意,急忙上前,一臉視死如歸的樣子。
“掀開瞧瞧,看咱們威寧的‘精糧’長得啥俊模樣。”
張班頭心裡頭在罵娘,臉上還得憋著,屏住呼吸,用兩根手指嫌惡地捏著麻布一角,猛地一掀!
“呼!”
一股更濃烈的、帶著腐敗腥氣的惡臭直衝鼻腔!
底下是堆黃褐色的東西,夾雜著大量泥沙、石子、癟穀粒、蟲蛀殼、甚至能看到黑溜溜疑似羊糞蛋的玩意兒!
“嘔……”
張班頭差點沒忍住,乾嘔了一下,“大人您瞧!這他娘的都什麼玩意兒!沙子能蓋房,黴糠喂牲口都嫌咯牙!三千石?哄鬼呢!”
宋明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冒,身體晃了晃,強行站穩,扶著桌案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蘇康眼皮都沒抬:“賬冊核對。”
他又轉向戶房李典吏:“李老,曆年稅糧入庫,簽收核驗,都是您老過手的吧?這‘精糧’,您老瞧著可滿意?”
李典吏渾身一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老朽有眼無珠!老朽昏聵!有負朝廷!有負大人呐……糊塗了啊……”老淚縱橫,這次倒像是真嚇壞了。
蘇康不再理會這群醜態,一甩袖子,聲音不容置疑:
“尉遲!”
“屬下在!”
“封門!在場所有人等,今日沒本官的話,誰也不準走!主簿宋明、戶房李典吏、庫大使老趙、賬房老張,都跟我去二堂!宋主簿,帶上你那本‘寶賬’,還有威寧縣商戶的名冊!”
二堂的氣氛,比庫房還讓人窒息。
蘇康坐在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翻著宋明呈上來的那本登記著各家商鋪名號的《威寧商戶檔冊》。
嘩啦、嘩啦的翻頁聲,在死寂的空氣裡格外清晰。
王剛又帶著人抱來幾摞陳年卷宗,都是縣衙這些年的采購憑據。
蘇康的手指在某頁停住了。
“宋記布莊……掌櫃宋有福,宋記南北雜貨鋪……掌櫃宋有財……”
他輕聲念著,抬頭,目光銳利如刀,直視強作鎮定的宋明,“宋主簿,巧啊。這宋記布莊和宋記雜貨鋪的東家,跟貴府宗祠的名字,排著輩兒呢吧?”
宋明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後背的衣料已然濕了一片,但他努力挺直腰背,聲音還算穩定:“回……回稟大人,是同族族人。下官身為主簿,回鄉時族長或有托付照看一二,也隻是循常例關照些許。下官任職以來,素來謹守本分,賬目清晰,絕不敢,也絕不會以公徇私!”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感到一絲虛弱。
“哦?關照得是相當‘到位’。”
蘇康隨手從旁邊采購憑據裡抽出一份,大聲念道:“正德十一年六月二十,縣衙采買書吏公服青布三十匹。承供商:宋記布莊。單價:每匹二兩一錢銀子。”
他放下卷宗,臉上帶著一絲冰冷的笑意:“本官來威寧前,途經鄰縣,同樣的青布,市價不過六錢銀子一匹。宋記這布,有何特彆之處,值此高價?”
宋明的臉又白了幾分,嘴唇緊緊抿著,半晌才擠出聲音:“布……布匹行情,因時因地略有浮動……用料、織工或有差異……”
作為老行家,這辯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蘇康不再看他,拿起另一份卷宗:“正德十一年十一月,添置衙役冬帽一百頂。承供商:宋記雜貨鋪。物料:灰兔毛滾邊標注為普通灰兔絨)。成本價:每頂三錢五分銀子。”
他“嗬”了一聲,“本官昨日在縣前街所見,尋常販夫售賣的類似冬帽,至多一錢二分,百文亦可買下。宋記這兔毛,莫非真與凡品不同?”
宋明身體晃了晃,扶住椅子才沒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