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禾站在赤水河畔,任由微涼的晚風拂過發梢。十萬生魂化作的星鬥仍在夜空閃爍,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仿佛天地間最璀璨的燈盞,照亮了河岸上每一粒塵埃。歸墟方向傳來神樹花開的清越聲響,像是無數玉鈴在風中輕顫,而忘川彼岸那片曾終年猩紅的花海,此刻竟泛起淡淡的金芒,如同被晨光吻過的綢緞,在夜色裡流淌著溫暖的光澤。
她低頭看著掌心的玉佩,那行“我從未離開”的小字已漸漸隱去,隻餘下溫潤的玉質透著淡淡的瑩光,像是墨臨淵留在世間的一縷呼吸。指尖撫過玉佩上繁複的雲紋,那是他當年親手雕刻的紋樣,說是要護她一世安寧。那時她總笑他迷信,如今才知,這玉佩裡藏的何止是護佑,更是跨越生死的牽絆。
“該走了。”陳青禾輕聲對自己說,也像是對夜空中的星鬥告彆。生魂們似乎聽懂了她的話,星鬥閃爍得愈發歡快,竟有幾顆流星拖著長尾劃過天際,像是在為她指引方向。
她轉身離開河岸,腳下的泥土不再潮濕黏膩,反而透著一股新生的暖意。來時的崎嶇山路變得平坦,道旁甚至冒出了點點新綠,像是沉睡千年的土地終於蘇醒。陳青禾知道,這都是因為真相重見天日,被扭曲的命途回歸正軌,連山川草木都在回應這份新生。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天邊泛起魚肚白。晨霧中隱約出現一座古樸的城鎮,青瓦白牆在霧中若隱若現,炊煙嫋嫋升起,竟有了人間煙火的暖意。陳青禾加快腳步,走到城門前才發現,這竟是她年少時隨父親來過的赤水鎮。隻是記憶中的赤水鎮總是陰雨連綿,街道泥濘,鎮民們也多是愁眉不展,如今卻陽光明媚,孩童在街邊追逐嬉戲,商鋪老板笑著招攬客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姑娘,看著麵生得很,是來鎮上尋親的?”守門的老卒見她駐足,笑著搭話。
陳青禾回過神,溫聲道:“隻是路過,想找個地方歇歇腳。”
“那可得嘗嘗咱們鎮上的豆花,王記鋪子的最地道。”老卒熱情地指點著方向,“如今啊,日子好過了,連老天爺都賞臉,你看這太陽多暖和。”他望著天邊的朝陽,眼裡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陳青禾順著他指的方向走去,街道兩旁的房屋雖舊,卻打理得乾淨整潔。牆上還能看到些許斑駁的痕跡,像是被水浸泡過的印記,那是當年赤水泛濫、生魂怨氣凝聚留下的痕跡,如今卻被孩子們用彩色石子拚成了花朵的形狀,透著頑強的生命力。
走到王記豆花鋪前,一股豆香撲麵而來。老板娘是個爽朗的婦人,見她進來,連忙招呼:“姑娘裡麵坐,要甜的還是鹹的?”
“鹹的就好,謝謝。”陳青禾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不自覺地落在窗外。幾個孩童正圍著一塊石碑玩耍,那石碑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上麵的字跡模糊不清,隻能隱約辨認出“赤水”二字。
“那是鎮口的老碑,傳說是前朝一位姓墨的大人立的,說是能鎮住河裡的邪祟。”老板娘端來豆花,順著她的目光解釋道,“以前啊,大家都當是迷信,每年汛期還是人心惶惶。可就在前幾天夜裡,好多人都看到河裡冒出金光,那石碑也亮了一下,第二天水就退了,你說神不神?”
陳青禾握著瓷碗的手微微一緊,姓墨的大人……會是他嗎?她低頭舀了一勺豆花,細膩滑嫩,帶著淡淡的清香,眼眶卻莫名有些發熱。原來,他從未遠離,千年前留下的石碑,竟在今夜與他化作的書魂遙相呼應,守護著這片他曾牽掛的土地。
正想著,掌心的玉佩突然微微發燙,一行極淡的字跡浮現:“往前三裡,有舊物待取。”
是墨臨淵的字跡!陳青禾心中一喜,匆匆付了錢,按照玉佩指引的方向走去。出了鎮子,果然看到一片竹林,林間隱約有座破敗的院落。走近了才發現,那竟是一座廢棄的書院,門楣上“芸香書院”四個字雖已褪色,卻仍透著風骨。
推開虛掩的木門,院內雜草叢生,卻有一株老槐樹長得枝繁葉茂,樹下放著一張石桌,桌上竟整齊地碼著幾摞書。陳青禾走過去,發現那些書都是手抄本,紙張泛黃,字跡蒼勁有力,正是墨臨淵的筆跡。
她拿起最上麵的一本,封麵上寫著《赤水考》三個字。翻開第一頁,墨跡似乎還帶著溫度,記錄著赤水的水文地理、風土人情,甚至還有幾處批注,字跡稍顯稚嫩,像是少年時的墨臨淵所寫。
“這是我年少時隨恩師在此讀書,閒暇時記錄的。”玉佩上的字跡再次浮現,“當年總覺得赤水河畔的百姓太苦,想找出水患的根源,卻不知症結不在河,而在人。”
陳青禾指尖撫過那些批注,仿佛能看到那個身著青衫的少年,在燈下奮筆疾書,眼神裡滿是對黎民百姓的關切。她繼續往後翻,書中的內容漸漸變得沉重,開始記錄一些詭異的事件——汛期時河麵上出現的黑影、失蹤的漁民、以及鎮上莫名流行的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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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才知道,這些都是生魂怨氣所致。”玉佩的光芒閃爍了一下,“當時的史官為了粉飾太平,將這些都歸為‘妖邪作祟’,一筆帶過。我不服,便私藏了這些記錄,想著總有一天能還百姓一個公道。”
陳青禾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緊了。原來他對赤水的牽掛,從年少時就開始了。她拿起另一本書,封麵上沒有書名,裡麵卻記錄著一份名單,密密麻麻寫著上百個名字,每個名字後麵都標注著生卒年月和死因,大多是“溺亡”“暴病”“失蹤”。
“這些都是被掩蓋的亡魂。”墨臨淵的字跡帶著一絲沉重,“當年我試圖將這份名單呈給朝廷,卻被斥為‘妖言惑眾’,連恩師都勸我不要再查下去。可我總想著,他們不該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消失,連名字都被從史書裡抹去。”
陳青禾的眼眶濕潤了。這就是他守護了千年的東西嗎?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偉業,隻是一個個普通百姓的名字,一段被刻意遺忘的曆史。她忽然明白,為什麼歸墟的神樹會開花,忘川的彼岸花會變色——當被遺忘的生命重新被記起,當被掩蓋的真相終於被書寫,連天地都會為之動容。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腳步聲,一個白發老者拄著拐杖走了進來,看到陳青禾,先是一愣,隨即顫聲道:“你……你是持有墨大人玉佩的姑娘?”
陳青禾站起身,疑惑道:“老丈認識我?”
“昨夜夢見墨大人了,他說會有一位姑娘來取書,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老者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裡麵是一支通體烏黑的毛筆,筆杆上刻著“史筆”二字。
“這是他當年用過的筆。”老者歎了口氣,“我是芸香書院的最後一任守院人,墨大人當年離開時,說若有一天真相大白,便讓後人將這些書和筆交給能讀懂他的人。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千年。”
陳青禾接過毛筆,筆杆溫潤,仿佛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她試著用指尖觸碰筆尖,竟感受到一股微弱的靈力,與掌心的玉佩遙相呼應。
“雙筆書命,一支寫史,一支寫心。”玉佩上的字跡再次浮現,“當年我用這支筆書寫正史,藏起真相,是為了暫避鋒芒;另一支筆記錄真相,藏於暗處,是為了等待時機。如今,該讓它們合二為一了。”
陳青禾忽然明白“雙筆書命”的真正含義。所謂書命,不僅是書寫命運,更是書寫曆史的生命。墨臨淵用兩支筆,一支應付朝堂,一支堅守本心,在黑暗中守護著真相的火種,這一等,便是千年。
老者看著她手中的筆和玉佩,眼眶泛紅:“墨大人當年說,史書是寫給後人看的,可若是連真相都不敢寫,又有何意義?他讓我們守著這些書,就是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人帶著勇氣和正義,讓這些文字重見天日。”
陳青禾握緊手中的筆和玉佩,鄭重地對老者說:“請放心,我會讓這些名字、這段曆史,永遠流傳下去。”
離開芸香書院時,已是午後。陽光透過竹林灑在身上,暖洋洋的。陳青禾將書和筆小心地收好,掌心的玉佩不再發燙,卻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像是墨臨淵溫柔的目光。
她沒有立刻離開赤水鎮,而是在鎮上住了下來。每天清晨,她都會帶著那些書去鎮口的老碑前,將上麵的文字一筆一劃地抄錄下來,讀給過往的鎮民聽。起初,人們隻是好奇地圍觀,漸漸地,有人開始講述自己祖輩流傳下來的故事,那些關於洪水、關於失蹤親人的記憶,與書中的記錄漸漸重合。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握著陳青禾的手,泣不成聲:“我爺爺當年就是在河裡失蹤的,官府說是被水鬼拖走了,可我總覺得他還活著……原來,他是被卷進了那場冤案裡,姑娘,謝謝你讓他的名字被記起來。”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老碑前,有人帶來了家裡珍藏的舊物,有人講述著模糊的記憶,陳青禾將這些都一一記錄下來,補充到墨臨淵的手稿裡。那些冰冷的文字,因為這些鮮活的故事,漸漸有了溫度。
夜裡,她會在燈下繼續研讀那些手稿,每當遇到晦澀難懂的地方,掌心的玉佩就會浮現出注解,有時是墨臨淵的批注,有時是他對當時情景的回憶。她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光,看到那個在朝堂上據理力爭的青年,看到那個在燈下默默記錄的史官,看到他眼中的掙紮、堅守與期盼。
“這裡寫錯了,當年那位老漁民其實是為了救人才落水的。”
“這段關於祭祀的記錄太簡略了,其實他們是在祈求河神庇佑,而非裝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