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禾握著史筆的手微微發燙時,窗外的雪已經停了。晨光漫過翰林院的飛簷,在泛黃的書頁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些被墨臨淵化作星子的書魂,正順著光線輕輕顫動,像一群蟄伏的蝶。
她低頭看向掌心的玉佩,玉質溫潤依舊,卻再沒有浮現過字跡。昨夜墨臨淵的身影消散時,玉佩上最後一點暖意也隨之沉入玉心,隻留下一道淺淡的雲紋,像他拂過史筆的指尖殘影。
“雙筆書命,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使命。”她輕聲重複著這句話,史筆在指間轉了個圈,筆杆上“史筆”二字在晨光裡泛起微光。忽然,筆尖毫無征兆地向下一沉,在攤開的空白紙頁上洇出一點墨痕,那墨痕竟順著紙紋遊走,漸漸勾勒出一支嗩呐的形狀。
陳青禾愣住了。嗩呐?她從未學過吹嗩呐,甚至連碰都沒碰過,為何史筆會畫出這個?
正當她疑惑時,那墨畫的嗩呐忽然泛起紅光,紙頁間飄出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不是翰林院慣有的墨香,倒像是山野間芸香與艾草混合的氣息。她恍惚間想起初見墨臨淵時,他袖中也曾飄過類似的味道,那時以為是書卷氣,此刻才驚覺,那香氣裡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煙火氣。
“芸香入夢,史筆昭昭……”她喃喃念著章節名,指尖剛觸到紙上的嗩呐,整個人便被一股溫熱的氣流包裹。眼前的史書、書架、窗欞都在旋轉,墨香與芸香交織成一張網,將她拖入一片流動的光影裡。
一、烽煙裡的嗩呐聲
天是燒紅的,地是焦黑的。
陳青禾落地時,腳下踩著的不是翰林院的青磚,而是滾燙的沙礫。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廝殺聲,矛戈相撞的脆響裡,混著兵刃入肉的悶響與瀕死者的嗚咽。她低頭看自己的手,粗糙、布滿薄繭,指縫裡還嵌著未洗去的泥垢,身上的衣衫也換成了粗布短打,腰間斜挎著一支銅杆嗩呐,嗩呐碗上還沾著暗紅的血漬。
“青禾!發什麼愣!城西的傷兵快撐不住了,快去給他們吹一曲定神!”一個穿著灰布甲胄的漢子衝她大喊,臉上濺著血,聲音嘶啞。
這裡是……嘉隆三年的雁門關?陳青禾腦中瞬間湧入一段不屬於自己的記憶——這個時空的“陳青禾”是軍中的嗩呐匠,專在戰前吹衝鋒號,戰後吹鎮魂曲。她的嗩呐不僅是樂器,更是生死場裡的定心丸,傷兵聽著她的調子能忍住劇痛,亡魂循著她的旋律能找到歸處。
“來了!”她下意識地應著,握緊腰間的嗩呐。銅杆冰涼,卻奇異地讓她慌亂的心安定下來。她撥開混戰的人群,踩著斷箭與碎石往前跑,靴底被尖銳的兵器劃破也渾然不覺。
城西的破廟裡擠滿了傷兵,斷肢殘臂散落一地,血腥味混著草藥味嗆得人睜不開眼。一個腹部中箭的少年兵正疼得渾身抽搐,幾個醫官按住他想剜箭,他卻像瘋了一樣掙紮,眼看就要扯裂傷口。
“讓開!”陳青禾喊道,醫官們聞聲讓開一條路。她摘下嗩呐,湊到唇邊,深吸一口氣。
沒有樂譜,沒有排練,指尖自然而然地按上音孔,氣流從丹田湧出發梢。第一個音符響起時,尖銳得像裂帛,卻奇異地穿透了傷兵的慘叫;第二個音符轉柔,像冬日暖陽漫過冰封的河麵;隨後旋律漸漸鋪展開來,不是悲壯的《將軍令》,也不是淒切的《哭七關》,而是一段從未聽過的調子,像母親哼著的搖籃曲,又像故鄉田埂上的晚風。
那少年兵的掙紮漸漸停了,原本因劇痛而扭曲的臉慢慢舒展,眼睛半睜著,像是看到了什麼溫柔的景象,嘴角甚至泛起一絲笑意。周圍的傷兵也漸漸安靜下來,那些呻吟的、哭喊的,都循著嗩呐聲望過來,眼神裡的恐懼與痛苦一點點被撫平。
“這調子……”一個斷了腿的老兵喃喃道,“像俺家婆娘在村口喚俺回家吃飯的聲音……”
陳青禾吹得入了神,眼前仿佛浮現出一片金色的麥田,夕陽下,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正追著蝴蝶跑,遠處的土坯房頂上,炊煙像條白絲帶悠悠飄著。這不是她的記憶,卻清晰得仿佛親身經曆。
一曲終了,破廟裡靜得能聽到燭火燃燒的劈啪聲。那少年兵已經沒了氣息,臉上卻帶著笑,像是在夢裡回了家。陳青禾放下嗩呐,指腹被音孔磨得發紅,掌心的史筆不知何時跟著她來到了這裡,此刻正彆在腰間)忽然發燙。
她低頭,看見史筆的筆尖在布衫上洇出一行小字:“史書隻記將軍功過,不記無名者白骨。青禾,你吹的不是曲子,是他們沒來得及說的‘回家’。”
是墨臨淵的字跡!陳青禾心頭一顫,抬頭看向破廟梁上的蛛網,那裡積著厚厚的灰塵,卻在嗩呐聲停後,有幾點星光從蛛網縫隙裡漏下來,像墨臨淵化作的星子在凝望。
“青禾,快!北城門被攻破了,敵軍要屠城了!”剛才那灰甲漢子又衝進來,聲音裡帶著絕望,“將軍讓你吹《破陣樂》,鼓舞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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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樂》是軍中最激昂的調子,能讓人忘了生死。但此刻陳青禾看著滿廟的傷兵,看著那少年兵帶笑的遺容,忽然握緊了嗩呐:“不,我不吹《破陣樂》。”
“你說什麼?”漢子愣住了。
“我要吹《歸雁謠》。”陳青禾說。那是她在這個時空的記憶裡,聽一位老兵唱過的民謠,講的是雁門關的士兵戰死沙場後,魂魄化作大雁,每年秋天飛回故鄉。
她再次舉起嗩呐,這次的調子清越綿長,像北地的風掠過荒原,帶著雁鳴的哀婉,卻又透著一股生生不息的韌勁兒。不是催命的戰鼓,而是送彆的長亭;不是讓生者赴死,而是讓死者安息,讓生者記得為何而戰。
廟外的廝殺聲似乎都被這調子浸透了。原本瘋狂的喊殺漸漸變得有序,原本潰散的士兵聽到這旋律,竟紛紛停下腳步,回頭望向破廟的方向。一個年輕的士兵抹了把臉上的血,忽然大喊:“俺爹說,人死了,聽著《歸雁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俺們不能讓城裡的百姓死得不明不白!”
他提著刀,轉身衝向城門,身後跟著越來越多的士兵。灰甲漢子看著這一幕,眼眶通紅,對著陳青禾抱了抱拳,也提刀衝了出去。
陳青禾一直吹著,直到嗩呐的銅碗被淚水打濕。她知道,這場仗未必能贏,但那些聽到《歸雁謠》的人,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都不會再是史書上冰冷的數字。她從懷中摸出史筆,在破廟的泥牆上飛快地寫著:“嘉隆三年冬,雁門關守兵三千,百姓七百,遇敵三萬。兵雖寡,然無一人降,無一人逃。傷兵臨終聞《歸雁謠》,麵帶笑意,似歸故鄉。”
字跡寫完,泥牆忽然微微發光,那些文字像是活了過來,順著牆縫滲入大地。她知道,這段被正史忽略的細節,從此會刻在這片土地的記憶裡,不會被遺忘。
嗩呐聲停的瞬間,眼前的烽煙與破廟開始模糊,像被雨水打濕的畫。她最後望了一眼那些在晨光裡漸漸清晰的士兵墓碑,仿佛看到無數隻大雁從墓碑後飛起,排成“人”字,向著南方飛去。
二、水鄉的無字碑
再次站穩時,腳下踩著的是青石板路,濕滑溫潤,帶著水的氣息。眼前是一片江南水鄉,烏篷船在窄窄的河道裡悠悠劃過,船頭的漁翁戴著鬥笠,哼著軟糯的小調。兩岸的白牆黛瓦上爬滿了青苔,簷角垂著的燈籠晃悠悠的,映得河水泛著暖黃的光。
陳青禾低頭看自己,身上換了件月白的襦裙,腰間的嗩呐變成了一支竹製的,更小巧,更輕便,像江南的煙雨一樣秀氣。史筆彆在發間,化作一支玉簪,簪頭的“史”字在水光裡閃著微光。
“陳姑娘,您可算來了!”一個梳著圓髻的老婦人快步走過來,手裡挎著個竹籃,籃子裡放著香燭與紙錢,“張大戶家的小姐今天出殯,就等您來吹《安魂曲》呢。”
這個時空的“陳青禾”,是鎮上有名的嗩呐匠,專為人辦喪事時吹曲安魂。但她接過老婦人遞來的籃子時,指尖觸到一張泛黃的紙,上麵是老婦人的字跡:“求陳姑娘救救鎮上的姑娘們,張大戶家的小姐不是病死的,是被他逼死的!”
陳青禾心中一凜。跟著老婦人往張大戶家走時,她看到鎮上的百姓都低著頭,神色畏懼,沒人敢談論這場葬禮。路過鎮口的祠堂時,她瞥見裡麵立著十幾塊無字碑,碑上隻刻著花紋,沒有名字,沒有生卒年月。
“那些碑是……”她裝作不經意地問。
老婦人往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都是這兩年‘病死’的姑娘,家裡人不敢說,隻能立塊無字碑,求個心安。張大戶在鎮上勢力大,誰敢說他壞話……”
說話間到了張大戶家。朱門大開,卻沒有辦喪事的哀戚,仆人們臉上甚至帶著幾分不耐。靈堂裡停著一口薄皮棺材,張大戶穿著錦緞喪服,正和一個富商模樣的人談笑風生。
“讓她快點吹,吹完了趕緊把人抬走,彆耽誤了我兒子納妾的好日子。”張大戶瞥了陳青禾一眼,語氣輕蔑。
陳青禾握著竹嗩呐的手緊了緊。她走到靈前,看著那口連漆都沒刷勻的棺材,仿佛看到裡麵躺著的少女,正睜著絕望的眼睛望著她。她深吸一口氣,將嗩呐湊到唇邊。
沒有吹《安魂曲》。她吹的是鎮上姑娘們最愛唱的《采蓮歌》,調子輕快活潑,像夏日裡的荷風,帶著蓮蓬的甜香。
張大戶臉色一沉:“放肆!誰讓你吹這種曲子的?”
陳青禾沒理他,繼續吹著。曲調忽然一轉,變得急促而悲憤,像暴雨打在荷葉上,像少女的哭泣被悶在喉嚨裡。鎮上的百姓不知何時圍了過來,站在門口靜靜聽著,有人眼圈紅了,有人悄悄抹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