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宮的銅漏剛滴過辰時一刻。簷角鐵馬還在輕顫著昨夜百家錦屏的餘韻,鈴舌撞擊聲裡,仿佛還混著西市百姓議論學院的嘈雜。
劉妧案頭的《郡國學院輿情冊》攤開數尺。
前日朱砂批注旁,陳阿嬌用金錯刀刻的"經義入錦"四字猶新,衛子夫連夜標注的學費數據卻已被指腹摩挲得發毛——長安女徒束修相當於三石粟,足夠尋常五口之家半月口糧。
"陛下,太後在偏殿候著,手裡捏著張西市揭來的貼子呢。"
侍女綠萼將暖硯推近時,硯台裡的鬆煙墨正浮著枚陶籌倒影。籌身刻著"生女勿養"四字,是昨夜宮正司從西市井欄縫隙裡摳出來的,陶土縫裡還卡著草根。
殿外忽然傳來環佩與陶片相擊聲。
陳阿嬌披著豆綠織錦太後衣踏入,鳳紋披帛上的銀線在晨光裡流轉,正映著冊頁上"民生多艱"四字。她鬢邊赤金簪新綴的"救生珠"隨著步伐輕晃——那是用夭折女嬰的銅鈴熔的,珠子上還留著模糊的嬰啼紋路,每晃一下,都像有細碎的哭聲。
"瞧瞧這世道!"
陳阿嬌將一方刻著"閭巷心聲"的陶鎮紙拍在冊上,鎮紙邊緣刻著市井百姓談天場景:老婦抱著孫女搖扇,對麵男子指著算籌搖頭,腳下散落著半塊麥餅。"昨兒宮正司從西市牆縫裡揭的,說"女子讀書費米糧,不如在家紡衣裳"——可他們不知道,女子讀書能算清胡商的賬,能省下三石粟呢!"
她袖口赤金鐲碰著鎮紙,鐲身紡車紋與底部米鬥浮雕撞出濁響,像砸在空米缸上。"衛子夫剛查了戶籍,漁陽郡十七戶女戶退回推薦信,領頭的張婆說"孫女認字會被罵妖女",可她家孫女明明能背《九章算術》,比族裡男娃還利索!"
衛子夫扶著侍女走進,素色襦裙上的暗紋算盤沾著露水,每顆算珠紋都沁著水光,仿佛剛從井裡撈出來。"太後,陛下,"她展開繪有郡國數據的絹帛,各郡學費爭議用不同顏色標成哭臉笑臉——代郡是鮮紅的哭臉,魯郡是墨黑的哭臉。
"代郡有鰥夫賣了三畝桑田供女入學,"衛子夫指尖劃過絹帛上的血點,"被族老們砸了家門,桑樹苗都被踩死了;魯郡富戶妻聚眾撕告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她家剛死了第三個女嬰,就因為不肯花五文錢請大夫。"
絹帛末頁的布告揉皺不堪,歪扭墨字寫著"學費貴如油,女兒不如牛",右下角有個模糊的嬰兒手印,顯然是被母親沾著奶水按上去的,現在卻被泥漬糊了大半。
窗外突然傳來西市方向的喧囂,夾雜著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像把鈍刀割著殿宇的寂靜。
劉妧想起三日前微服時,酒肆老婦拍著大腿罵的場景:"我那兒媳非要送孫女去學院,說什麼"墨家能教縫補",可束修比買兩石粟還貴!"當時老婦懷裡的女娃正啃著麥稈,眼睛卻盯著書鋪裡的竹簡。
此刻殿外傳來木屐急響,班昭領著兩名抱賬簿的女徒疾步而入,她們算袋裡掉出的不是算籌,而是幾枚磨得光滑的嬰兒手鐲,其中一枚還刻著"長命百歲",卻斷成了兩截。
"啟稟陛下、太後,"班昭的象牙笏板輕點青磚,賬簿滑落露出夾著的嬰兒發絲,黑黃交雜,顯然是從繈褓裡撿的。"這是近五年生育記錄——京畿三輔女嬰夭折率比男嬰高三倍。"
黃冊上朱筆圈的數字像血點,在晨光裡刺目:"漁陽李氏鄰村有女嬰因"生女不吉"被克扣乳食,冬日凍死於繈褓,手裡還攥著沒吃完的麥餅,餅上留著小小的牙印。"
陳阿嬌抓起金錯刀就往竹簡上刻,刀刃在竹簡上劃出刺耳聲響:"赤子何辜,因性彆而殤!"
刀刃下露出衛子夫預寫的《夭折率分析表》,表中用織錦紋樣標著:"冬日夭折占比六成,皆因缺衣少食",旁邊還畫著個被雪覆蓋的繈褓,繈褓角露著一根凍僵的小手指。
未時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陳阿嬌織錦披帛上投下菱形光斑,正好落在她顫抖的指尖。
劉妧望見太後鬢邊"救生珠"映著醫案上的批注——代郡張婆孫女的病曆旁,畫著個缺了半邊的繈褓,注著"因女嬰身份延誤診治",字跡被淚水暈開,像朵凋零的花。
殿外突然傳來婦孺哭聲,由遠及近,像團濃雲壓進殿來。
平陽侯家兒媳扶著個農婦奔入,農婦懷裡的女嬰燒得通紅,小臉上全是淚疹,小手裡卻還攥著半塊硬餅,餅上沾著泥土。
"陛下!太後!"農婦撲通跪倒,頭上荊釵掉在青磚上,砸出細碎裂紋,像她破碎的心。"我是代郡張婆,孫女染了風寒,族裡說"女娃看病浪費錢",把請大夫的錢搶去給孫子買了竹馬!"
女嬰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小身子縮成一團,嘴唇發紫。陳阿嬌立刻扯開她的繈褓——裡麵隻有一層單衣,凍得發紫的腳上還纏著草繩,腳踝處磨出了血印。